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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终老丁香结

云中谁寄锦书来。

238所以,姜生,我们要好好的。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婚礼之后,我们随着常山回到了程宅。

早已料到的,逃也逃不掉的劫。

水烟楼下,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夜深。雨落下,无处可藏。

等待是最煎熬,因为答案的底牌,永远不是握在你的手里。

程天佑从水烟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觉得失却了那种勇气——那种笃信的勇气。笃信爱情,笃信他,笃信他会来,笃信我能等。

仿佛终于等到了答案,却不敢去打开。

多么怕,他开口,便是,这场婚礼你忘记吧。

我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转身,他疾步上前,拉住了我的那一刻,我才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着他。

雨那么冷,他的手却那么暖。

人低到尘埃里时,不自信是爆棚的。

我生怕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祖父,只是跟他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要和她在一起,乖,听话,好宝宝。

于是我说,哪怕他让你失去一切,一无所有,换和我在一起,你也愿意吗?

他看着我,抬手,轻轻,理了理我因雨凌乱的发,笑笑,现在呢,这句话,怕应该是我问你,我已一无所有,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然后,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智商为负了,哭成白痴了。

虽然好多事记不得,但总觉得,不知道是哪辈子哪一世的记忆里,我曾如此狼狈地输过一个人,失去过一个人。

是宋代吗?

我的良人,他成了驸马。跟着敌国的公主跑了。

挺好。

幸亏残存的记忆,不是坐标原始社会。

我的男人猿,他跟着一只母猩猩跑了……

他将我拥在怀里,说,别哭了。闹到这么晚,春宵又这么短。

他说,不如咱们赶紧回去。你帮我揉揉手指。签了好大一堆不平等的条约呢。一直签到这么晚,手指好累的,老婆大人。

我看着他,风雨之中,如此安稳的怀抱,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抽泣着说,你有没有带点儿钱出来啊,我不能跟着你过苦日子,我会跑路的。

他说,糟糕,我忘记了。

——我一定会跑的。

——我也跟着你跑。

——我跟别的男人跑。

——好!我跟着。我们一起毒死他。谋夺财产,重新发家。

——程天佑!注意点儿形象好不!你是土豪家的公子啊。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我不再是土豪家的公子了,只能是一个等着你发家,然后专心给你做二爷的人了。

那一天的程宅,风雨夜,程天佑带我离开的时候,程天恩坐在轮椅上追上来,并没有撑伞,雨淋湿了他的衣服。

他看着程天佑,笑笑,说,以前,爷爷要凉生选的时候,你说幼稚的人,才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家业,放弃责任,如今,你也一样做了这么幼稚的事。

程天佑看着他,良久,他说,我从未想放弃自己的责任。我很贪心,一直以为自己会双全,也有能力双全。可是,到了今天,无法双全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幼稚。他叹了口气,笑笑,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是,我不后悔,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背叛婚礼上对她刚刚才说过的誓词。

程天恩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程天佑说,程家拜托你了。

程天恩的眼睛红了一下,他转脸,看着我,那般凝重的表情,完全不似婚礼上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最终,他说,好好对我哥!他值得得到你所有的好。大嫂。

最后,他一句几乎低到嗓子眼里的“大嫂”,我和程天佑都怔了很久。

后来,程天佑问我,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雨夜里,程宅的人,没有一个人为我们撑一把伞吗?

我说,知道。我们这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同私奔,所以,大家都不祝福呗,淋死我们这对狗男女算完哒。

他笑,是无奈,摇摇头,说,因为婚礼这天,打伞即“打散”,无人愿诅咒我们的爱情,我们还是被祝福的。所以,姜生,我们要好好的。

他说,姜生,我们要好好的。

我怔了良久,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239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夜静但觉蛙虫欢,晨醒更爱山泉甜。

这所小院,地处西溪湿地的水岛之上,山水灵秀,旧时曾是风雅之士的别业所在。如今,零散在水岛之上的十余处小院,曾是旧日渔民旧宅翻新,带着旧旧的味道,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感觉。

从程宅之中,他拖着我的手离开的那一天起,我们在这里已待过了近半年的时光。

这所小院是没有产权的物业,所以,很幸运地逃掉了那一堆神仙般的不平等条约——程天佑狡黠中带着一点儿小得意。

至少,大少爷暂时没有太落魄。

而至少,新婚的日子,未尝贫贱夫妻百事哀。

时光一去半年。

不觉间,已近冬日。

天白云冷。

我走到他身边,将刚泡好的茶放在他手边,说,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他回眸,抬头看看我,将书轻轻搁在腿上,握住我的手,说,一篇文章,很感慨。我顺势附身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靠着他的腿,歪头,端详着那本书。上面一段: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天佑会看得那般出神,张岱的这篇《自为墓志铭》里的“繁华”,大抵也是他少年鲜衣怒马放纵无形的最好写照。

心里颇觉感触良多,嘴上却依旧不饶他,我歪头,取笑他,说,是不是觉得如今从良了,后悔了啊?

天佑弯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说,没什么后悔的。只是突然觉得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很多都是虚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的波光那么鲜活生动,单手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发。

他说,姜生,现在多好。你在我身边。

眉眼全是深情。

此时窗外,天干云冷,阳光正好。

冬日的风,推一片阳光贴在玻璃上,盈到室内,落满我们身上。

满室阳光里,我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腿上。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约就是这般模样。

突然,有敲门的声音。

我愣了愣,程天佑的眼眸很凌厉地瞟了过去,似乎,这一声,是他等待了许久;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起身,我也跟着起身。

推开门,才知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小安,一个在这里陪着爷爷在此帮助屋主看护房子的小女孩,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孩。

她叫小安,五六岁的样子。

这里,本就人极少,而且房子多是度假所用,屋主们根本没有住在此处的,多是一些看护房子的工人。小安和她的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在西溪最美的几日季节里,屋主们才会到此处,比如,三月烟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芦花飞。

所以,初到此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女孩的爷爷,一直当我们也是帮屋主看房子的小夫妻,偶尔挖出的藕,钓到的鱼,老家人送来的荸荠,他或多或少都会分我们。

程天佑也不说破,有那么几次,跟着老人去钓鱼,后来才知道,老人姓卢,是个花匠;两个男人,一个高冷总裁范儿惯了,本来就话少;一个习惯察言观色,更是不多问。所以,我们彼此对对方的了解就是——他知道我们姓程,许是看护屋子的小夫妻;我们知道他姓卢,一户屋主家的花匠。

渐渐的,对程天佑的举手投足便起了猜测,老卢有了觉察,便不再主动,日渐客气起来。

但小安似乎特别喜欢程天佑,尽管老卢一直教育她不能乱跑,她还是会很偶尔地跑到我们的院子里,待那么一小会儿。

此刻,她胖胖的小手里面拎着两条鱼,举着对程天佑说,爷爷要我送来的。

程天佑转脸看了看我,一脸“是吧我就说吧我真的是少女杀手妥妥的毫无争议的哎呀自恋死我了”的陶醉模样。

我笑着接过来,说,是你自己拿的吧?

小安就抿着嘴巴笑,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转身,从屋子里给她拿了一个红红

的大苹果,握在手里,停顿了一下,送给了她,还有一把冬枣。

小安将口袋装得满满的,抱着苹果,说,嗯嗯。我们家院子里也有枣树。

我笑笑,送她过了小桥,看着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程天佑倚门前,抱着手,噙着笑,看着我,看着这淡淡时光,平凡岁月里的每一个举手,每一个投足。

幸福有时候就是,有人肯为你生活里的举手投足,噙笑注目。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从他身边擦过,回到屋子里,程天佑的眸子却始终注视着我,回头,说,不是说留给圣诞节吗。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今天,他觊觎这个苹果时,被我夺了回来,我说圣诞节要用的。

圣诞节和苹果,一直是高中时留下的习惯。

我笑笑。

他故意逗我,说,唉。还是小安是真爱啊。

我点点头,也逗他,说,对哇,圣诞节的红苹果,当然要给最真爱的人啦。

他突然说,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小安。我点点头,说,我喜欢小孩子嘛。

程天佑抱着手,缓缓走过来,慢吞吞地说,喜、欢、小、孩、子?你这算是跟我求欢吗?

我直接傻了,随即机智地笑笑,举手,说,我去做饭。

然后迅速闪人。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一旦破了禁忌,所有的事情到最终全都能联想到房事上去。

夜里,吃过晚饭,他在看书,而我,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看着他看书。

女人好像也有共性,比如,喜欢看男人专注做事情的样子,哪怕是修水管,换灯泡,哪怕是喝一杯茶,望着窗外风景,更别说是这么专注地读一本书;当然,除了打游戏。

至少,我讨厌。

程天佑抬头看看我,说,还不去睡?

我摇摇头。

他想了想,合上书本,说,我陪你。

我摇摇头,笑笑,说,我就是想看着你做事情。

他一本正经,说,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闭着眼睛呢。

我去去去去……

程(小)天(黄)佑(人)你好,程(小)天(黄)佑(人)再见。

240占尽风情向小院。

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程天佑走了进来,说,生气了?

我不理他。他拉开被子,说,真生气了?

他说,我错了。

见他担心了,我就摇摇头,其实哪里会生气,女孩子嘛,脸皮薄的时候,总会别扭那么一下下。

我说,以后正经点儿。

他笑,摸摸我的脑袋,说,那就说正经的。想不想吃宵夜呀?亲爱的姜生小姑娘。小安五岁,你三岁。

我说,不吃宵夜,会长胖。

他说,长胖不怕,手感更好。

我的脸直接拉长成了驴,说,说好的正经呢!

他举手投降,无比虔诚,说,好!我错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来吧,姜小生,明天是2012年12月22日,据说是世界末日呢。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天明……

他一句“世界末日”,让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如同被一把细细的针扎后再撒上盐,尖锐无比,无边无际。

他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说,没事,我想吃宵夜。

他说,你想吃什么?

我说,羊肉串。

他说,你真会想。我去哪里给你变一只羊出来。

我说,你就是羊。

他说,你想吃我吗?

我:咳咳。

他:呃……

那天夜里,他给我烤鱼,所以说,小安是天使。

小院里,燃起的火,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白的气。

我问他,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他抬头,看着我,说,有一年,我们俩分开了,在湘西一座小镇,遇到过一个女孩子,她告诉我,女孩子都喜欢男人做饭。所以,我就开始留意学习了。

我说,哦,我还以为你去蓝翔技校学的。

他说,什么?

我耸耸肩,解释,学厨师哪家强,山东济南找蓝翔。

他用串着鱼的树枝敲敲我的脑袋,说,姜小生,你的关注点很不对好不好!

我不解,说,怎么了?

他说,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关心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说,噢。我该关心吗?

他说,对啊!和自己老公有关联的女人你不关心,你老公很枪手好不好!别这么没心没肺啊。

我说,好吧。那个女孩子是谁呀?

他倒傲娇起来,斜眼瞧我,说,带点儿诚意!

我立刻堆笑,谄媚地拍着手,说,小公子,大少爷,小程程,大佑佑,请问你遇见的是哪家姑娘?美不美?漂亮不?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你喜欢不?喜欢给你纳回来当妾。小的我每天帮你们铺床叠被端茶递水,现在够诚意了吧?

他的脸跟被马蜂蛰了一样肿,说,我纳妾你乐意啊?

我说,哈!小破心思被我看穿了吧!你才新婚半年啊你就想纳妾,想造反啊!

他极无辜,说,你说的。

我气结,说,我说的怎么了?我说可以!你说就不行!

他笑笑,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我点头,对!他笑,将烤鱼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好大的醋味啊。

我撇嘴,说,才没。

月亮下。一个在忙着专心烤鱼。一个在忙着专心沉默。

一刻钟后。

——咳咳咳。

——怎么了?

——她是谁?

——谁是谁?

——那姑娘!

——哪姑娘?

——程天佑!你!

他看着我,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在我看来,这表情简直就是另一种解读——“本来就是嘛,你看为夫如此之帅,夜半还会烤鱼,风流倜傥,姑娘本来就多……你不说明白点儿,我会想破脑壳儿的”,太欠揍了。

他将烤好的鱼清了清灰,递给我,说,慢点儿吃,有些烫。

我撇嘴,说,湘西小镇的那个。我一面吃着烤鱼,一面冷笑,说,湘西哎,这山有色水含情的地方……啧啧……

他漫不经心,说,噢——还想着啊。他低头,撩拨着火堆,煞有介事,说,让我想想啊。湘西,小镇,青石路,烟雨天,揽翠居,吊脚楼,小镇上的姑娘不要太多……

我撇嘴,说,啧啧。小镇的姑娘都爱你。

他说,可不敢。小镇上来了个男人整天抱着吉他在唱《西门庆的眼泪》,小镇上的姑娘更爱他。

我说,谦虚啊。

他说,得低调啊。

这一夜,我们俩就像所有的情侣,拈酸吃醋地拌着嘴,明明极端无聊的事儿,却做得有声有色,乐此不疲。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话题原本就这么打住了,我却眼珠子转了转,小口小口地咬着鱼,突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再次提起,说,做了这种事儿,可不是得低调嘛!青石路,烟雨天,在那个对着你唱《西门庆的眼泪》的男人面前,桃花三千,都成了庸脂俗粉了吧?

他的眼眸突然变得深邃,闪过一丝微微凌厉的光。

我还在埋着头,嚼着鱼,不知死活地说,官人你的爱好好特别哦。不过没关系,大家是夫妻啦,你这点儿癖好,我咬咬牙还是能包容的,不过……男人和男人……怎么……额……啊……你干什么啊?

程天佑一把将我拽了起来,直奔卧室,他明明在笑笑,却是咬牙切齿的感觉,一字一顿,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男人和男人怎么……我这就告诉你!

啊!

241我天神一般的美男子……

——啊!

——怎么了?

——咳咳。咳咳。咳咳!鱼刺!我、我被鱼刺卡到了!咳咳……咳咳……

——别动!我看看!

卧室床边,他松手,将我放开,一脸关切的模样。

我立刻从他身边飞一样逃开,欢脱兔一般。

我离床八丈远后,诡计得逞大笑,说,骗你呢!哈哈哈。看你紧张的,哈哈哈。

程天佑抱着手,看着我。

我说,怎么了?生气啦?不会吧,大少爷这么小心眼啊!我扯了一口鱼肉,突然——咳咳、咳咳……嗓子里的异样感,鱼刺?!我擦!乐极生悲了。

程天佑冷眼旁观。

我揪着嗓子,说,真的、真的有鱼刺。咳咳咳……咳咳……

然后,我挣扎着跑进了厨房,喝了半瓶醋,都快喝吐了,胃里翻江倒海,那根鱼刺却依然卡在我的嗓子里,吞咽中,隐隐的疼,无比的难受。

程天佑走进来,说,看样子是真的。

我心想不是真的你喝半瓶醋试试。

他说,喝醋没用的。你从哪里学得这些不着调的方法啊。

他拿来了手电筒和镊子,对我说,我看看。

我看着他手里的手电筒和长长的镊子,紧紧地闭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的声音,摇着头。

我有颗龋齿,我可不想他看到,还有……还有扁桃体……以后还怎么谈情说爱啊,我的小风花雪月啊,我的少年郎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

——听话!张开嘴!

——咳咳!不!

——别动!张开嘴!

——呜呜。【摇头】

——乖啦。

——呜呜呜呜。【摇头ing】

……

——呜呜。龋齿。【我闭着嘴巴含混不清】

——我当然知道“鱼刺”。【他相当无奈,无奈至极】

——呜呜。是龋齿!龋齿!【我急了】

——【哦,虫牙?他终于懂了,无奈笑笑】来吧!扁桃体我都得看。

我们俩两相僵持之下,并不知道,房门外,一个高大的黑影踉跄闪过,跑回到桥边,对另一个瘦削的黑影毕恭毕敬,却沉默。

瘦削的黑影斜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高大的黑影有些尴尬,说,大少爷……里面……好像……额……

瘦削的黑影:有话说话!吞吞吐吐!

高大的黑影横下心,说,反正就是张开嘴,听话,不要,乖,呜呜,扁桃体之类的,我笨!不知道是什么……

瘦削的黑影直接石化成神经病……

半小时后。一根鱼刺醒目地横在托盘上,程天佑慢条斯理地用酒精棉球给镊子消毒,然后,收了起来。

我看着他,紧紧地闭着嘴巴。我的龋齿,我的扁桃体,我的小爱情,我的天神一般的美男子……老天……呜呜……我忍不住内心悲鸣。

程天佑看着我,老学究似的,说,夫字天出头,你看看,欺骗自己的夫君,老天都要惩罚你的。他抬手,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依然闭着嘴,目光和他相对时,嫌不够,又捂着嘴巴,内心依然悲鸣。

这时,敲门声兀的响起。

我一怔,小安?松开了手,当目光触到他黝黑的眸子,我又连忙捂起嘴来,跳着脚,去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我愣了。

242如果,这一夜,你会离开。

颜泽?!

我惊讶地看着他,手缓缓地放了下来,说,怎么是你?!

我捂着嘴巴站在门前那一刻,颜泽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此刻,见我松开了手,竟踉跄倒退,脸忙转向一旁,不看我,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太。

我有些惶惑地看着他。

程天佑从屋内走了出来,走到我身后,看到颜泽的时候,他将我拉回到他身后,一脸戒备的表情。

颜泽依旧将脑袋别在一旁,与那挺拔的身姿格格不入的别扭小媳妇状,说,大少爷。

程天佑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说,你这是……

颜泽立刻说,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刚来不久!我……哦!老爷子要我和龚管家来找你!龚管家也来了。

程天佑抬眼望了望不远处,龚言正缓缓地走过来。

他说,大少爷,半年不见,您一切如故。

他说,大少爷,老爷子说,半年了,您还不想回去吗?

程天佑略略沉思了一下,回头看看我,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似是他最后的温柔,他说,天晚了,你先睡吧。

我看着他,突然,门外吹来一阵寒风,我整个人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我看着他,点点头,心却迅速坠落。

我离开的那一刻,突然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刻,真有那么一种害怕,害怕这一眼,会是永别。

我怕我醒来,再也看不到这张脸,这张微笑的脸,这张戏谑的脸,这张温柔的脸,这张严肃的脸,这张会让你心安的脸。

这一天,总会来的,我知道。

我知道,总会有一天,有一种力量将他从我身边带走,不是死亡,便是程家。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不快的,半年了,这是个结点,我知道,程家也知道。

……

窗外,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他们在聊什么,我根本听不到。

之于我,这注定是个不成眠的夜晚。

床头柜里,是一张卡;大学时代,他曾在其中给我留下一笔不小的数字,期间,用在了宋栀身上一次;剩下的,我这段日子一直盘算,等过完这个冬天,开一个小小的花店,这样,如果他病发的时候,我既能照顾他,又能补贴家用;我想他即使离开这世界,也不必为我挂心。

网上有人说,爱情不能只是依附,而是两个人独立坚强后努力地在一起。

我还想学习修水管,修马桶,修灯泡……可是,这个屋子里的这些宝贝们还坚持在岗位上,没让我有机会学习到。

只是,似乎,目前看来,这些我都用不到了。

他刚刚还说过的,今天是2012年的12月22日,说不定,会是世界末日,原来,是真的。

关了灯,只留一室白月光,还有孤独,和我。

如果,这一夜,你会离开。

记得,脚步轻一些。

别惊起,梦里人。

243因为你是如此好,而时光,又是那么少。

早晨,醒来的时候,迟迟地不肯睁开眼睛。

我的手迟疑着、轻轻地摸到身旁,那是一片未温的冰冷,我的心再次落入了谷底;我不甘心地将手伸向空中,也并未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它握起,然后轻轻将我拉起,笑着,说一声,乖!起床啦!或者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懒,太阳晒到屁股了!

此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除了今天。

我睁开眼睛,明晃晃的冬日的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漱完毕的,我洗脸,看着水龙头,水如此流畅地淌出,如同奔涌而去的时光,不能挽留;我失控地去拍打那个水龙头,发疯一般,为什么不坏掉!为什么不坏掉!为什么让我没机会学习如何修理你!为什么!

一身水后,我终于满足,看着镜子,抹了抹脸上的水,神经质地笑笑,继续像个正常人一般洗漱。

我浑身是水,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但心里却是莫名快乐,竟然觉得自己是只鸟儿,推开窗,说不定就飞上蓝天去了;又或者跳到洗手盆里,就变成一条鱼,随着水就游向下水道了。嗯,下水道不好!这个PASS!

世界末日后,我还活着。

崭新的日子了。

我该怎么过呢?

我在洗手间里转了十多个圈后,最后决定,既然我是条鱼,我就应该出门游个泳。

我挽了挽头发,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大阔步地走了出去。

走到正厅的时候,清粥的香味,还有煎蛋的香味,让我愣了愣,不对!我是一条鱼!我闻不到香味的!我擦!一定是渔夫在放鱼饵!

危险!后面的鱼不要动!

我警惕地左右看,不对!鱼没有脖子!我这是用了个什么在左右转呢?

就在我无比纠结的时候,突然有人开口,低沉地,暖暖地,如同家常一般,说,她说,女孩子喜欢男人为自己做饭,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件温暖浪漫的事,会想到家的温暖,有归属感有安全感。是这样的吗?

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厨房里,低头在烹着煎蛋,没有回头。

这……是幻觉吗?这是幻觉!他是幻影!

可即使他是幻影,我却依然开了口,木然说,她是谁?

他没回头,说,艾天涯。

幻影居然会回答!

我迟疑着,恍惚着,走近,说,小镇女孩?

他背对着我,点点头。

我对着这个“幻影”的话生出了几分醋意,说,你们俩这么投契,因为都是“天”字辈吗?

他转脸,似乎是想批评我的醋意,看到我的一瞬间,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这是怎么搞得?

我也愣了,刚刚我听得懂人的语言唉,还用人的语言交流了呢,更愣的是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会微笑的脸,那张会戏谑的脸,那张会温柔的脸,那张会严肃的脸,那张会让你心安的脸。

我仿佛从一场痛苦淋漓的梦境中挣扎,跋涉,如今,终于走了出来,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这不是幻觉!他不是幻影!

他将煎蛋放在桌上,拉起我的手,往卧室里走去,说,姜三岁,咱们先换换衣服好吗?你是在洗手盆里游泳了吗?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我一声不吭,就这么任由他拉着我的手,跟着他走,任由他用大毛巾给我擦头发,擦衣服……我的眼睛突然就这么红了,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他一怔,说,你怎么了?哭了?

我突然抱住他,就号啕大哭,我说,我还没学会修水龙头,我也没学会修下水道,我更没学会修马桶,我还有好多东西都不会……呜呜呜……

他愣愣的,看着我说着神经病一般的话语,良久,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傻瓜,学这些东西干吗?

我哭着不允许他反驳,说,我要学我就是要学呜呜呜。

他无奈,说,好吧。我会慢慢教你,只是,我这所学校比蓝翔贵,因为我的学制,不是三个月,是一辈子。

他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内心所历的煎熬,就许了这一辈子,可他一句“一辈子”,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知道无法一辈子,所以,会抓得更紧。

因为你是如此好,而时光,却又那么少。

良久,他说,过完圣诞节,跟我回家吧。

他说回家,我愣了许久。

算是大赦?还是最后的仁慈?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僵硬,说,怎么了?

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想,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低头,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说,对于我来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我深深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

这一生,这一刻。

愿岁月可期,愿此情可待,愿良人可盼。

244他完完整整地丢掉了那颗苹果,就像曾经,他完完整整地丢掉了她。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座安静的小院。

在此之前,一直是一个年老的花匠和他年幼的孙女儿,每日收拾着小院,照顾着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有主人从家乡移来的酸枣树。

此处距离杭州西溪不远的湿地水岛之上,山水灵秀,旧时曾是一些富贵风雅之士的别业所在。几经岁月,昔日的亭台楼榭已成烟尘。

他此刻并不知道,自己竟是这里最为神秘的人物,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他。

这里本就不足十户人家,多是度假小居。三月烟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芦花飞,西溪最美的的季节,屋主们才来度假。

所以,在此看护房屋的工人们,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凑到一起闲谈自家主人的家世,谁谁的家里是做什么了不得的大生意,谁谁谁家主人吃饭用的碗都是清官窑里的,或是谁谁谁家的主人有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癖好……唯独他,大家只知道他姓程;后来,工人们就纷纷猜测,他如此隐秘,十有八九是贩毒的。而且,是大毒枭。

说起这所居处,是他去巴黎留学的某一年,悄然回国,带朋友游西溪,偶遇此处,这水乡情致,像极了魏家坪,却又是隐秘至极的桃花源;老陈在一旁,看出了他眼里闪过的这丝异样的光。

隔了不久,机缘凑巧,老陈说,恰有人出手此处,价格低到奇特,许是生意周转;他虽疑惑,却还是买了下来。

那一年,他二十,亦或者二十一,已记不得太清晰,但是却清晰地记得,有一个小女孩曾说,有一个家,一个院子,有山有水,种一些花。

那时他想,有生之年里,虽然不能陪着她过这生活,但若有一方这样的天地,想象着,她若在这里,会怎样,也是好的。

如今想起,他不觉苦笑了一下,如果一直是不能拥有,便永远不会有现在这种失去的痛苦了吧。

天已尽寒,老卢如常收拾着院落,他坐在藤椅上,面容清峻,小安从屋外回来,手里捧着苹果,口袋里装着鼓囊囊的是冬枣,看到他,躲着墙角走。

他望到她的时候,突然一笑,如同冬日里一抹难见的阳光。

小安忽闪着眸子,也觉得呆了,这个宛如大盒子电视机里才能看到的陌生美男子。

几树枣纸下,小女孩忽闪的眸子,恍若时光层层叠叠铺过去,那时的魏家坪,那时的他的她,小小的女孩,小小的时光。

仿佛,只等她蹦蹦跳跳走来,走过时光层层,走到那个小小的男孩面前,童音无邪,喊一声,哥。

现实却是,小安沿着墙壁走到老卢身后,有些疑惑,有些懵懂地,喊了一声,爷爷。然后,只留下一旁,身材修长的男子愣在那里,笑容僵住,如梦方醒。

恍然如梦来,恍然如梦醒,千行万行泪,潸然如雨下。

小院里,他坐了一下午,傍晚的寒意已经浸染了他的身体,他却丝毫不知,只是出神似的看着不远处,隔壁小院,似是将谁望穿一般。

兀地,他隐隐咳嗽了几声,却又生生压制回去。

老卢连忙进屋,倒来早已热好的米酒,递上去,说,程先生啊,天儿冷了,您喝点儿米酒,驱驱寒吧。

他接过,冲老卢笑笑,刚饮下一口,咳嗽得却更加厉害,让人揪心。

他的咳嗽声,让老卢想起隔壁不远处小院里住着的那对小夫妻,此处唯一长住的一户业主。

最近天寒,那个眉眼俊挺的男人不小心着凉打喷嚏时,女人总会缓缓走出,给他披外套,一面给他整理衣领,一面轻声埋怨。

手指纤长,眼波婉转。一颦一嗔,皆是心疼。

想起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小夫妻,老卢突然觉得自家男主人身上是掩不住的孤单,无边的孤单。

晚上老卢开灶,煮的是就地水泊里捞出来的花鲢,热气腾腾,端上桌来,一并二三简单小菜。

老卢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知道您会来,也没、没准备什么。

他正在案前,教老卢的小孙女小安写字,抬头看看老卢,温文一笑,指了指桌上的菜,说,这,已经很不错!

小孩子,总是简单。

那么突然地跑过来,分给他一把冬枣,忽闪着眼睛。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还礼”,因为走得匆忙,而且作者也不给他开一个万能男主的挂,比如随手一掏就是棒棒糖、大白兔之类的技能,所以,他只能自力更生,说,上学了吗?识字吗?

小安摇摇头。然后又迅速点点头,说,快啦,等我七岁,就可以上学啦。

他笑笑,看着手里的枣子,说,来!我教你识字。

于是,小安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识字。

他说,要好好学习。

小安说,为什么?

他一愣,说,人总要努力让自己更好更充实,学习也是其中之一,因为你不知道,你的将来会遇到一个怎样的人,或许,他值得拥有更好的你,而你自己也值得,拥有更好的自己。

小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嘟着小嘴,说,更好的自己……

此后的两日,气氛在老卢端来的饭菜香伴着米酒香中融洽起来,原本陌生的两个人便也话多起来。

他是个好人。这是这些天相处下来,老卢对他的感觉。

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冷,他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陪老卢的小孙女小安玩,更多的时候,对着天空静静发呆。

圣诞节,他告诉老卢,明天他就要离开。

夜里,小安犹豫了很久,慢吞吞地将手里拿着抱了足足两天的红苹果送到他的眼前,几乎是咬着牙,闭着眼,英勇就义一般,说,叔叔!给你!

他抬头,看着她,被她纠结的表情逗笑了。

小孩子,总是掩饰不好自己的心。

他说,你吃吧。

小安硬是把苹果塞给他,转身跳着脚就跑了。

突然,小安回头,问他,叔叔,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笑笑,明年这个时候吧。

那一夜,他望着手里的苹果,那么红,眼睛突然湿漉漉的,他想起了高中时代,想起了北小武,想起了小九,想起了她。

高中的时候,班上的女孩们一直都笃信,圣诞节的时候,完整地吃一个苹果,你等待的人,一定会在某个飘雪的圣诞,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她也相信。

当时的自己,清高如许的少年,心里曾多么的不以为然。

他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突然,想要一口一口地吃掉这个苹果,却最终,没有,他笑笑,自嘲道,寒风灌入肚里,怕不好。

第二天,他走后,红苹果就这么留在枕头边。

静静地,独自香甜。

这一天,他并不知道,自己完完整整地丢掉了那颗带着她掌心温度的圣诞节苹果,就像是曾经,他完完整整地丢掉了她。

——对哇,圣诞节的红苹果,当然要给最真爱的人啦。

一个奇怪的声音,不知在哪里,咯咯地笑着。

他没有回头。

245我们回家。

圣诞夜,他收拾明天回程宅的行李,抬头,她从屋外走来,一脸神秘的笑意,胸前,挂着的是刚刚,他送她的礼物,一条星月项链。

狼牙月,链着一颗星星。

她冲他笑笑,说,我刚为这礼物去刻了一行字,我的心愿,在树枝上。

他走过去,说,什么字?我去看看!

她挡住他,说,不行!我的心愿。明年这个时候,才准看。前提是,你能找到这条树枝,这行字。

他无奈,说,好吧。

然后,他说,小安今晚没来?

她点点头。

他笑笑,说,那你给她准备的这些红苹果,就没用了。要不,给她送过去?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好像是屋主来过圣诞节了。

他笑笑,突然开口,说,还真有些好奇,老卢家主人是什么样子?

她笑,说,那赶紧去看看吧,说不定是个超级大美女呢!

他也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突然,他说,你怎么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她看着他,摸了摸脸,笑笑,说,可能刚刚外面,天太冷吧。

他拉过她冰凉的手,轻轻握住,温暖着,说,没事就好。明天我们回家了。

她点点头,笑,说,嗯。我们回家。

246回了这里,我们怕是不能分居两室了。

第二天,离开小岛的家时,程天佑将大门的钥匙挂在我脖子上,就像对待一个小孩那样,说,拿好了,以后咱好回家。

我看着胸前大大的钥匙,想起了童年的那些细碎时光,影影幢幢,荒芜着,呼啸着,奔跑而来,又奔跑而去。

童年的胸前的大钥匙,是哼着乡谣的童铃。

我抬头,抿嘴,冲他笑笑。

就这样,久别归来的程宅。

老爷子并不在,龚言说,这边天冷,老爷子回香港养病去了。

程天佑不置可否。

程天恩见了他,倒是无比开心,连着喊了几声,哥!然后,他趁龚言离开,说,爷爷还不是搁不下面子,还是想着你回香港先跟他道歉。老小孩老小孩,人越老越像小孩。

程天佑笑笑,拍了拍程天恩的肩膀,表示自己心下有数了。

程天恩看到我的时候,极不情愿却还是恭敬地喊了一声,大嫂。依旧是憋在嗓子眼里的傲娇之声。

我点点头。

龚言跟程天佑说,家里的佣人不是主事的已经换了,太太可以放心地住在这里了。主事的刘妈……如果太太不喜欢……

我知道,他是怕我介怀那日早餐时发生的一切,有人目睹过你的沦落,总不是一件可以让人舒心的事情。

我说,谢谢龚叔。刘妈就留在这里吧,多年的老人了,与我也是亲厚,而且,我也习惯她的照顾。

龚言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而且也算妥帖;大抵在他心里,已经认定我只是一个削尖了下巴挤进豪门的无脑女孩。

他说,大少奶奶客气了。

钱至看到程天佑的时候,眼里都泛起了泪光;程天恩在一旁,表示了极大的不欣赏,说,我哥是回来了!又不是死了!

程天佑看着钱至,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身体也康复了,你不必在程宅了,还是回公司吧。

钱至的眼睛却更红了。

我知道他的难过所在——只因那一句“我的身体也康复了”。

我强忍着心下的酸涩,岔开话题,问钱至,金陵还好吧。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对!我忘记程天恩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

果然,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简直想将我和钱至碎尸扔掉。

程天佑立刻说,我赶路也累了,想去休息了。

我和钱至异口同声,说,我陪你。

然后我们俩又同时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单独来说都没问题,然后一起说出来,总感觉又一种诡异感和别扭感存在着。

我和程天佑回到卧室里,程天佑看着我,说,天恩没让你难受吧?

我看着他,说,其实,他肯喊我大嫂,我已经很感谢很开心了。

程天佑看着我,说,其实,他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也很感谢很开心了。

我说,是啊,婚礼那天,我也没想到天恩会来。

程天佑看着我,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我一愣,说,你说我哥?然后,我又立即笑,说,要么说,他是我哥嘛。我以为他很忙,婚礼那么匆忙,所以没喊他。没想到哥哥就是哥哥呀。

他看着我,说,你哥?

我有些不解地说,怎么了?

他笑笑,说,没什么。

他看了看卧室里那张大床,意味深长地说,回了这里,我们怕是不能分居两室了。当然,我可以睡书房。

我的脸微微一红,转身。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247你们放心,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个小时后。满记甜品店。

八宝第一个赶来的,头顶着眼罩,连滚带爬进来的,柯小柔紧跟其后,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去接尹静去了,说是要接她看产科大夫;金陵还未到。

柯小柔一走,八宝就扑上来跟我说,姜生,你知道吗?尹静怀孕了!

我一愣,说,谁的?!

八宝立刻拍了一下大腿,说,我就说嘛!谁都会是这反应!

我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说,Sorry!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宝拉开我的手,说,别装了!你那颗八卦的小心心是藏不住它的狐狸尾巴的!

这时,金陵终于戴着眼镜一身工装地奔了进来,说,程太太!您回来了!然后,她又一转脸问八宝,什么狐狸尾巴!

八宝说,柯小柔上次在微信圈发了尹静怀孕的消息,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手,直接第一反应回了句“谁的”,就被他逮住好一个骂!你看姜生!她第一反应也是“谁的”!

我说,我没有,我那是口误!

八宝说,你不如说是口蹄疫你口误!

然后,八宝说,柯小柔她妈整个一上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柯小柔他妈说,结婚,柯小柔“啪”就结婚!柯小柔他妈说,要孙子,柯小柔“啪啪啪”,尹静就怀孕!对不起,我嘴癌,多说了俩“啪”……

金陵托着腮,看着我,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扣着桌子,一副“生生,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日子我就是那个天天被她折磨的人,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么么哒”的表情。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领会她表情后的主题思想,八宝突然看着我,说,哎呀,人家新婚三日不下床。你们俩身体真棒!半年没下床啊!

我的脸立刻变长,金陵看着我,笑眯眯的,手指继续叩着桌子,一副“程太太,请您好好享用”的表情。

八宝看着金陵,说,敲什么敲!

金陵忙肃立,一副“陛下我错了”的表情,说,对不起,我手癌。

我还没来得及笑,八宝又转脸看着我,说,来来来!快跟我们说一说!和总裁滚床单是什么感觉?坐上来自己动?你这磨人的小妖精?你惹的火你自己灭!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我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将脑袋不停地磕在桌子上,我替八宝补充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暖床的工具罢了!好了!开心了吧?满足了吧?

送餐的小姑娘用打量失足妇女的眼光打量着我们。

八宝眼睛一飞,小表情一凛,说,看什么看!瞧你那面相!离失足不远了!

小姑娘逃似的跑了。

八宝立刻将我从桌子上来起来,说,来!脑癌的!我们继续说和总裁滚床单……

十分钟后,我的脸依旧趴在桌上。

金陵倒愣在那里,脸跟被鞋底抽肿了一样,说,你的意思是,你们结婚到现在!你们俩还没……

我刚抬起头,八宝那慢了半拍的反射弧终于得到了回馈,她说,我擦!你是说你和他到现在都没有×生活!

我直接将脸摁在桌上了,在众人的侧目之下,我再也没脸抬头了。

金陵说,我们还是转移阵地,到我家吧。

半个小时后。金陵家里。

金陵递给我一杯水,我沉默无言。

八宝在一旁是相当地兴奋、激动,她说,喂喂!你说会不会是程总裁他当初失恋伤心过度,爱上了男人,然后欲罢不能了,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参见咱家小柔。说起来,你本来可以和尹静好好聊聊,不过现在尹静都怀孕了……

八宝表现得好遗憾。金陵说,你可以闭嘴了!让姜生说!

我握着水杯,看着金陵,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喝下一杯水后,我才开口,说,婚礼那天,我们被喊回程宅了,然后……和他连夜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那天很疲惫,所以……嗯……相安无事……后来……嗯……一直都相安无事……嗯……

金陵说,一直都相安无事?

我点点头。金陵说,那你就没点儿暗示?

我看着她,说,我暗示毛啊?难道我跟他说我想要!

八宝将脑袋伸过来,一脸热情的妩媚状,说,对啊!官人我要!

金陵一巴掌掀开她的脑袋,说,对你姐夫!然后,她对我笑笑,说,你可以尝试穿得诱惑一些、少一些……

八宝在一旁冷笑,说,哟西!一个老处女在教人家怎么诱惑男人!

金陵说,滚!八宝看着我们俩,说,她拿起一根烟,说,其实,我觉得十有八九是这样,程总裁他可能因为年少轻狂之时纵欲过度……然后现在没能力了,呵呵。

我直接脸长了,我说,姓八的!你注意一点儿!别总是污蔑程天佑,一会儿是好男色!一会儿没能力!

八宝说,你才姓八!反正我知道他们程家男人都这样!

我和金陵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八宝冷笑了一下,看着金陵,说,还不知道吧?天恩也是!我一朋友的朋友说过,她之前陪过二少爷……谁知道那二少爷只是喊她逢场作戏,演戏给一个对他纠缠不休的脑残女人看!事后,给了她一沓钱!而且喊了她两三次呢!两三次呢!那脑残女人还真痴心!你们说说,这些少爷,那是我们能爱得起的吗?多脑残!

末了,她冲我补充了一句,说,不是说你。你都脑癌了……

金陵突然激动了起来,说,你胡说!

我刚要表示金陵你太仗义了,八宝骂我脑癌你都看不下去了吧,却发现她的情绪激动点明显不在我身上。

八宝说,我神经病我胡说!朋友圈里至少有俩女人陪着二少爷“逢场作戏”过!而且,其中一个还看到他吃一种药!本来以为是什么高级的性药!所以就偷偷记了下来,谁知道!是激素!维持男性性征的激素!

金陵愣在那里。我也愣在那里。

八宝耸耸肩膀,说,所以,他根本就是不行!你得开心!自己没跟他纠缠下去!否则!你们俩!怕是今儿对着哭!

我看着金陵,说,金陵……

她抬头,看看我,眸光澄明,却如在梦中,她喃喃,却说不出话语。

她突然摸着胳膊,理了理垂下的头发,抬头,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八宝说,你不会吧?

她突然,失控了一般,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冲着我们吼道,出去啊!

就在我们担心她而迟疑的那一刻,她突然无比地冷静,语速很慢很慢地说,你们放心,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248我只是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初冬的天气,我和八宝走在长长的街。

八宝说,金陵不会真的爱程天恩吧?

我摇摇头,努力开玩笑,说,没!她只是爱他的钱。

八宝居然信了,她说,我就说嘛。突然,她转脸看着我,正色,说,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吗?

她说,就刚刚,我是傻子我也看得出,金陵很爱程天恩。

我看着她,叹了气,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很痴心的脑残女人就是她。

八宝一愣,说,什么?!

我说,其实,他和她,很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就互有好感了。校园里里,叛逆少女和风云学长,少年和少女的爱情,除了爱情,还是爱情,不会有世家、门第、匹配……任何的附加条件。后来,天恩双腿……他就性情大变了,逼着金陵离开了他。让金陵彻底死心的,大概就是你说的,他和别的女人,当着她的面……现在想来,那还是逼着她对自己死心啊。

八宝沉默了一下,笑笑,说,那他心里也一定也是爱金陵的。只是,他无法,再像一个男人一样,去守护她,爱他了。

我看着八宝,说,我也是到今天才明白。

我想,金陵也是现在才明白这一切,这些年来,他各种堕落各种坏,逼着金陵离开。可他又无法程天佑一样伟大,在每次,她就要忘记他的时候,他就再次出现勾勾手指,她就又动了心……周而复始,相互折磨。

要彻底放下一个人,太难了,这些年来,天恩在伟大和自私之间,爱情和占有之间,天人交战着,扭曲着,他的痛苦,怕是我们常人无人能理解的。

八宝抽了抽鼻子,半真半假地,有些感伤地笑笑,说,突然想起我的小初恋来了。说起来,我们俩还从来没有牵过手呢。哈哈哈。

我突然开口,性很重要吗?

八宝扭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是食草兽。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算了。不重要你也不会抱怨你们俩至今……

我说,我只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八宝突然用一种看异次元生物的眼神看着我,瞬间,她顿悟,说,生生生!将来他抛弃你的时候,也好分更多财产!

我也回她,看异次元生物的眼神,朋友间,这种感觉很玄妙,你们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经常感觉彼此生活在对方的平行空间里,常常鸡同鸭讲,无法沟通,却竟然也会觉得快乐。

说实话,在某些时候,我也分不清,八宝之于我,到底是一个独立的八宝,完整的八宝,真实的八宝,还是只是我对小九未了情分的一种延续,一种弥补,一种替代。

有时候,友情如爱情,竟也有替代。是不是,也如爱情,一般残忍呢?

应该是,不会吧?

我说,也不知道金陵怎么样了。

八宝叹气,说,听说她过几天和钱至要去美国,见父母的。这下子……哎,我嘴真欠!我以为她跟天恩就是小女孩喜欢贵公子,喜欢喜欢就罢了,我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这么深啊。

我突然笑笑,说,别担心了。金陵是个冷静的姑娘。有些爱情,注定是乌托邦。有些皈依,才是最终的现实……

八宝抬头看着我,说,就像你一样吗?

像我?我愣了愣,笑,说,你神经病吗!

她真是个神经病!我和她真的不是一个次元的!我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呢!每天嘴里纷飞着金乌鸦。

249这一次,我保证,不会“相安无事”的。

我回到程宅的时候,天已向晚。

草木已衰,却依然有四季常青的树木挺拔于道边,努力地生长,永不放弃。

就像这世界上的那些坚强的女孩,无论经历过多么深刻的痛苦和经历过怎样的不堪,永远都倔强地生活着,永不放弃。

车刚到大门,却见程天佑,他居然在大门口等着我,司机将车停了下来,我下车,他就陪着我,走这一段路。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他愣了一下,笑笑,拉过我的手,掌心那么暖,他的笑容也那么暖,他说,我只是恰好散步到这里。

我说,哦。

脚下的路,我们一起走过。

人间的四季,我们一起走过。

从此之后的悲喜,我们一起走过。

他在我的右手边,我在他的左手边。

这是世间,所有爱情的位置。

我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监听了——

就在今天下午。他的书房里。

颜泽突然笑出了声,说,大少爷!你们!你们还没圆房吗!

程天佑抬头,看着他,说,你在干吗?

颜泽说,我在听大少奶奶和朋友的聊天。

程天佑脸色一沉,说,以后不准监听她。

颜泽说,龚管家担心大少奶奶的安全。

程天佑直接黑脸了。

颜泽摘下耳机,说,好!我不听了。

然后,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相安无事了半年……大大少爷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素了……哈哈……

程天佑说,闭嘴!

颜泽说,好好,我闭嘴。哈哈……不过太有意思了……哈哈……那些女人居然胡说八道,说大少爷您喜欢男人,好男风……哈哈哈哈……

程天佑的眼睛微微瞟过了过去,不怒自威,说,你再不闭嘴。我真的要喜欢男人了!颜泽立刻立正闭嘴,直接绕着程天佑走……

颜泽离开后,程天佑冷峻的脸,突然浮了一丝笑,这个小女人,居然也开始讨论自己,自己正渐渐地走进她的生活了吧。

他走过去,窗外,薄薄阴下的天气,他回头,瞥见颜泽留在桌上的耳机;无意地,拾起——那头传来的是她的声音,轻轻的,糯软的。

她说,我只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他将耳机摘下,放在桌上。微笑的唇角,微笑的眼。

那一刻,全世界因为她,一句话,四海潮生。

就这样,我们一起走着,初冬的天,突然飘起了薄薄的雪。

他抬头,看了看,说,下雪了。

他将手搁在我的头上,欲撑一方晴天。

我抬头,笑笑。

院子里,突然人多了起来,大家纷纷都来看这一年的初雪。

程天恩坐在轮椅上,汪四平推着他。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种自己的爱情与牵挂,隐痛和悲伤;雪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的容颜是无悲无喜,无欲无念的。

他看着我和程天佑,点点头。

这时光,或许,刚刚好。

虽然身边的人,各有悲伤和残缺,我却还很好。

2012年世界末日之后,这重生后的第一场雪。

楼前,我欲往后山走去,却被程天佑一把拉住,他看着我,说,我们回房吧。

我愣了愣,看着他。

薄雪之中,他俊美异常的容颜,还有松柏一般的身姿,还有深深的眼眸之中,桃花染尽之色。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这一次,我保证,不会“相安无事”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起手,向楼里走去。

他丝毫不顾及这院前的许多人,薄雪之中,他们掩着嘴,不知是在看雪,还是在看我和他。

程天恩似乎并不关心,他将脸别向一旁,静静地,任凭雪花轻吻他的发与容颜。

颜泽在身后,突然大笑,喊着,大少爷,晚饭还下楼吗!

然后,他转脸对刘妈,忍着笑,说,我看给大少爷房间前隔张凳子,后面的日子就送三餐吧。

250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他回到程宅,正逢一场薄雪,在这初冬时刻。

车子刚到大门前,突然一个急刹车,他在后座上一个趔趄,抬头,却见北小武挡在了车前,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

他微微一怔,下车,北小武上前,重重的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猝不及防重重后退,唇角渗出了鲜血。北小武挥着拳头还要上前,却被司机兼保镖给抱住了。

北小武愤怒地将一叠钱摔向他,喊道,收起你的臭钱!凉生!这些年!我错看你了!

他的愤怒,源自小九,小九讥讽了他的纠缠,说,你怎么不像你的兄弟凉生一样,用钱砸我啊,砸到我爱你啊!

北小武知道了凉生曾经用钱让小九离开自己。

凉生没说话。

老陈看在眼里,替凉生憋屈在心里,因为他知道,凉生因为他,失去了什么,所以,老陈上前,说,北先生……

凉生制止住了他,转脸,看着北小武,说,作为兄弟,我不后悔这么做。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离她远一些。

说着,他走进了程宅大门。

一道大门,将他们横亘在两个世界。

北小武挣扎着,冷笑,说,兄弟!兄弟就是用来任你指点!任你安排!任你出卖吗!他说,凉生!不!程三少爷!从今以后,你我兄弟!情断义绝!

凉生没回头,薄雪落在了他们之间。

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比如少年。

有些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比如魏家坪。

有些情谊,再也回不去了,比如你和我。

他走进程宅,老陈递来手帕,他擦了擦唇角的血,却见楼前,程天恩正在,还有程宅的工人,他们似乎都在看这场初雪。

程天恩看到他的时候,只是眉毛微微挑了挑,抬眼,看了看楼上。

老陈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二少爷。

程天恩点点头,然后,眸光从楼上收回,转脸,看着凉生,说,你回来了,挺巧。

凉生也只是点点头。

他之所以回国,是为了帮小绵瓜取一些资料,办理相关的收养手续。

他往楼前走去。

程天恩说,你还是别上去了。

凉生冷冷地看着程天恩,以为他又如同以往,滋事刁难。

程天恩淡淡地说,我是好心。

说完,他的眼眸轻轻一扫,地上那两双深深浅浅的脚印,然后又望向了凉生,面色宁静,如同这场薄雪。

凉生心似比干多一窍的人,眼眸触碰到这串脚印时,如同被烫了一般迅速挪开。

老陈也觉察到,忙说,先生,我们先回去吧。改天我回来给你取。

程天恩笑笑,语气极淡,说,难得回国,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餐吧。他看了看楼上,说,反正大家很忙,今晚怕就我一个人用餐了。很孤独。

凉生没说话,转身,离开。

程天恩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其实,他真的很想有人能陪他吃这一餐饭,其实,他是真的很孤独。

雪花飘下,凉生离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他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冬天,他寻她,九死一生,在那冰封的西南山区里。

一步一惊心,十步一生死。他说,我等你。

那年冬天,大山之中,冰雪之下,那个盟约,他曾说,我等你!等你回来!只是!你一定要回来!

如今,她回来了,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飘忽的薄雪中,他突然仿佛看到了那年西南山区的陡峭山路,看到了相携走着的他和她,纷飞的大雪,吹满了头。

那就这样吧。

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251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白头。

房间的暖气融融,一室的温柔。他睡着,我下床。

水汽迷幻的窗户。窗外的雪。

我回头,看着他,就如这半年时光里,每一次端望着他。

我总会在午夜,走进他的房间,端量着睡梦里的他,那俊的眉,修的眼,渐匀的呼吸,偶有皱起的眉心。

纵使不能人间白首,也希望时光慢些走。

他常突然睁开眼,看着我,微微惊讶,说,怎么?你还没睡?

我看着他,心里叹息,嘴上却笑笑,说,我只是想看着你睡。

他轻轻碰碰我的手,说,你也早休息。

……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害怕,怕一觉醒来,就天人永隔。

我怕那么温暖的一双手,变得冰凉,那个暖暖的人,就这么在我的身边,悄悄地失了呼吸……

我看着窗外的雪。

思绪突然飘得好远好远,重峦叠嶂的山,纷飞落下的雪。

突然,抬手,轻轻地,在窗户上无由地写着字,惊醒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句诗——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突然,有人在身后,轻轻地念,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他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我,说,怎么这么伤感?

我略惊,回头,故作镇定,一笑带过,轻轻地、略仓皇地将那行字抹去,笑笑,说,我是文艺女青年。

他的手突然轻轻地扣住我的手,他说,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白头。

我的鼻子一酸,却不敢让眼泪流下来。

第二天,我们下楼吃早餐。

程天恩已经在餐厅了,见到我们,他略略地惊异,所以,颜泽真的是一个太八卦的保镖了!程天恩大抵已经被他的话洗脑了。

但是,很快,他同我们打了招呼。

然后,他并没有太多的话,不似以往敌对状态下的尖酸刻薄,甚至与聒噪;而是很得体地吃着早餐。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得体与优雅。

就如同程天佑,他居然可以做到,吃一只大闸蟹的时候,肉全吃掉,蟹壳完完整整地保存着;然后我在桌子的那一端,吃得蟹骸满地,惨绝人寰。

程天佑见我沉默,体恤地笑了笑,为我亲手倒了一杯牛奶。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默默地看着,留心地学着。

吃过早餐,程天恩看完了报纸,表示要去一下公司,离开前,他说,哦,忘记说了,昨天,三弟回来了。

程天佑抬头,看看他。

我笑笑,说,这么巧。

程天恩说,他受伤了。

我张了张嘴,程天佑看了我一眼,飞快问他,没事吧?

程天恩说,应该是没事,听门卫说,一个姓北的男人,三弟的朋友,许是琐事所致。哦,昨晚一个人怪寂寞,我本来留他吃晚饭的,他似乎有事,离开了。嗯,也不知道,他和沈小姐最近怎样了?

说完,他笑笑,就离开了。

252此生,或许还有很多夜晚,遗憾的是再也不是我,对你说晚安。

此后的日子,程天佑一连几天,都很晚才回来,因为要见旧友。

我就守着一盏灯,等他。

他也曾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笑笑,说,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懂,你去吧,我等你。

他笑笑,微微落寞。

楼梯间的脚步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我飞速下床,雀跃着,惊喜着,如同所有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一样,推开门,我喊,天佑?

却空无一人。

抬头,通往三楼的楼梯处是凉生,他停住了步子,回头,看到我,眼里是微微讶异的光,唇角上是前几天,北小武留下的伤。

挺括的呢大衣,就这么披随意地披在他身上;我突然想起,婚礼那天,未央说,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吧。

我张了张嘴,最终,唇角弯起一丝笑意,说,哥,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我取点儿东西。

他说,你还没睡?

我笑笑,说,看美剧。

他说,早休息。

我点点头。

他说,我走了。

我说,晚安。

他说,晚安。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正播着的是周星驰的《喜剧之王》。

那一刻,舞小姐柳飘飘正嘲笑他是个死跑龙套的,他就笑着,那种尴尬,却又自矜,说,其实,我是个演员。

柳飘飘在笑,没心没肺,我也在笑,却找不到爆米花。

我笑着翻开手机,一串号码,一串人名,却无一个可以拨打过去,聊聊天,说说话,说说周星星拍的喜剧真好笑。

他拿到资料,下楼。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灯光已黯,只有电视机忽闪着的光。

仿佛忽忽闪闪间,一生便走完。

晚安。

晚安。

心中是无言的叹。

此生,或许还有很多夜晚,遗憾的是再也不是我,对你说晚安。

他转脸,离去,抬眼,却见程天佑,沉默不言地站在自己面前。

相峙而立了一会儿。

他先开口,说,我凌晨的飞机。

程天佑点点头,说,新年有派对,听说你回国,还想喊你。

他说,下次。

程天佑看着凉生离开的背影,其实,刚刚他已到楼下,刚要下车,就看到了凉生匆匆进楼。

颜泽警惕地说,大少爷。

他坐在车里,没有动弹,寂静如山。

颜泽急了,说,大少爷,您不赶紧去看看,难道就不担心……

他拍拍手,制止了颜泽继续说下去,他看了看楼上那盏守候着自己的灯,缓缓地说,她如此信任我,愿意将一生都托付给我;如今,这区区几分钟的信任,我还给不了她吗?

此刻,凉生已离开,楼上的灯已黯,只剩下电视机忽闪的光。

许已是满屏雪花了吧。

隔壁楼,程天恩看着楼下这一切。

汪四平给他拿来药。

他吞下。

汪四平不忍看,总觉得他吃药时有种和血吞的感觉;然后,他顺着天恩的目光,望下去,说,怎么夜里来回,又不是贼。

程天恩淡淡倦倦,说,不然呢……让龚管家看到?会让他喊大嫂的!再吃一杯她捧上的绝情的茶,就像大哥当初那样?他笑笑,说,我这三弟是何等聪明的人!

汪四平叹气,说,大少奶奶就这么把他忘了。

程天恩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说,能忘掉也是福。

汪四平一听,立刻努力发挥他溜须拍马的功能,说,所以二少爷英明!要不是二少爷让人制造车祸,想惩罚钱至,大少奶奶也不至于突然傻了似的要嫁给大少爷。大少爷当时居然还生二少爷的气!真是……

程天恩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汪四平一看不好,忙收好舌头,说,二少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我先走!

说着,他撒腿就撤。

汪四平走后。

整个房子,空荡荡的。

全是寂寞。

他低头,钱包里,隐匿着一个少女的照片,明亮的微笑,如同春日风,夏日花,秋日水,冬日雪。

金陵,能忘掉一个人,多么好。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能做到的,却往往做不到。

比如,忘记你。

253他说,没事,有我在。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程天佑已在窗边,站着,端着一杯热茶,看风景。

白色的窗帘,衣衫熨帖的男人。

抬头勾首,皆是风景。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这世界最好的风景。

我想起了十六岁,也是这样的阳光,这样的窗帘,这样的他。

他回头,看到我,说,你醒了?

我笑笑,微微的歉意,说,我本来在等你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了。可能是看的电影太无聊了。

他说,是我这些天回来得太晚。

他说,以后如果我回来得晚,你就不必等我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我喜欢等你。

他笑笑。

后来,我才知道,程家的子弟,一般成婚之后,女眷都会搬到香港旧宅里,相应地有圈子有伴,男人们忙工作应酬,也不必太分心。

早餐时,程天佑就此事问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说,我想和你一起。

他说,接下来的日子,一旦接手工作,我会很忙。

我说,没关系,我这里有朋友。

他说,好吧。

然后,他突然问,说,明天新年派对,我可以介绍我这边的朋友他们的女朋友和太太,免得你无聊。

我张了张嘴,最终,说,好啊。

程天恩在一旁,笑笑,说,大嫂看起来不喜欢陌生人。

程天佑没说话。

钱至说,他元旦后要请十天假,陪金陵去美国见父母。

程天佑说,好事。去吧。

程天恩飞快放下刀叉,说,你们吃吧!我去公司!

那一天,金陵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约了八宝。

八宝说,小说里,总裁总是有大把大把时间谈情说爱呢!你小心程总裁说不定是外面有人,要雨露均沾!

我说,他真的很忙,我知道。

我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助理,那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想想,会让人窒息疯掉;只是现在,他是我的先生,我突然多了一份深感同受的心疼。

我说,我只是担心我不去香港,他会不会介意?虽然,他没明说,但听起来,他似乎很希望我能去香港……

八宝说,我听说,这种旧家族的所谓贵妇们,每一样的珠宝、甚至包包、都是向家里“借用”的,没有一样是真的属于自己。你要去了,多拘束啊。

我说,我不怕,只是,我想留在这里陪着他。

八宝说,啧啧,伉俪情深呐。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也过了半年的热乎日子,现在又回到了花花世界,你这是给他添堵。

我叹气,算了!我跟你说不清。

八宝就笑,说,你知足吧!在这人人悲催人人傻的特殊时刻,能约到我。如果我都没时间,你就只剩下薇安了,那个二次元的生物,你跟她聊什么?!

我正无言,程天佑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的声音很温柔,如同冬日的一缕暖阳,他说,你在干吗?

我说,和朋友喝咖啡。

他说,不错,我今天有时间,过去一起。

我一愣,说,好。

八宝在一旁,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很重视你,至少愿意参与你的朋友圈。

程天佑来之前,我和八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说,金陵后天和钱至一起去美国了,你一会儿给北小武打个电话,我们组织一下给她践行。

八宝说,看来我还没跟你说,北小武失踪了!

我说,啊!

八宝说,他很久之前跟薇安借了一笔钱,这两天,人突然消失了,找不到了,薇安急用四处找他,还是我替他还的。

我说,北小武借钱干什么?

八宝冷笑,这你就得问你的好姐妹小九了。

我忙掏出手机,拨打北小武的电话,提示关机,我问八宝,说,你能联系上他吗?

八宝说,我能联系得上我还会替他还钱吗!

我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八宝说,不会吧?要不等你们家那位来了,我们一起去他房子找找。

我说,好。

程天佑走进来的时候,八宝略激动,说,总裁你好!

程天佑一愣,礼貌地笑笑,同她招呼,然后看着我,说,只有你们俩,我还以为大家都在。

八宝说,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我们的朋友最近每一个都活得很激烈。

侍者端来白水,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需要,程天佑谢过,说,这样就好。然后,他转脸,看着八宝,礼貌地笑笑,说,看得出。

那一天,我们去了北小武的住处。

八宝刚要拍门,门就自己开了。

我和八宝吓了一跳,八宝说,他不会也吸毒了吧?脑子坏了,不锁门啊!

程天佑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颜泽。颜泽走了进去,四处看了看,说,没人。

我说,要不,我们报警吧。

八宝就笑,他以前不也是老失踪吗?一个大老爷们,应该没事的。然后,她看了看屋子,说,你们走吧,我给他收拾收拾房间。这鬼象样子……

我和程天佑下楼。

我说,我还是不放心。

程天佑看了看颜泽,颜泽说,说,那就先备案一下,免得意外。

程天佑点点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有我在。

突然,楼道里响起了八宝惨烈的尖叫声。

我的心咯噔一下,颜泽已经冲了上去。

我和程天佑也迅速地上楼。

当我们推开门,冲进去,八宝直直地立在那里,还手里抓着被单,床底下是一大堆一大堆的钱,鲜艳无比。

我也呆住了。

254我只是想让我的太太明白,他的先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那天夜里,一直到吃过晚饭。

我和八宝都没从那种震惊中醒过来。

车上,八宝靠在我的肩膀上,喃喃着,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啊!他不会是贩毒了吧!

我没说话。

八宝突然起身,说,你和这么多钱睡过吗?

没等我回答,她直接将脸别开,那无视的姿态分明是——好了。不用回答了。你这穷人,我用头发丝儿想想就知道没!

然后,她又拍了拍正在开车的颜泽,说,你和这么多钱睡过吗?

钱至:……

她拍到程天佑的时候,还没等开口,颜泽就说,程总没睡过这么多钱,但肯定睡过值这么多钱的女人哈哈哈!

哈哈哈到一半,颜泽就觉得不对,忙道歉,说,太太!我是在胡说八道!程总对不起。我实在太活泼了。

程天佑黑着脸,没说话。

我将脸别向一旁。

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我揶揄他的时候,并不介意,只做玩笑;当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时,情绪……嗯,似乎有些坏。

夜里,他在书房里。一盏灯,勾勒出他俊美的容颜。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轻手轻脚搁在他的桌子上。

他突然喊住我,姜生。

我回头。他开口,说,其实,我是个私生活很简单的人。

我看着他。他说,我不希望我的太太对我有错误的认知。那些八卦里的我,不是我;那些桃色绯闻中的我,不是我;那些别人玩笑话里的我,也不是我。我还是品行过关的人。我有责任心,正直,相信爱情,信奉婚姻。

我看着他,不解他怎么突然如此严肃地跟我说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生气我之前跟你开的那些玩笑尺度太大?

他拖过我的手,搁在自己胸口,说,我只是想我的太太明白,她的先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

他那么严肃,那么认真。如同宣誓一般。

我的心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是感动,是酸涩,是说不出的感觉;不得不承认,男人掷地有声的誓言,比甜言蜜语更令女人震撼感动。

他转脸,看了看卧室的大床,又看了看我,眼眸如魅,意味深长地说,当然,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洁身自好了。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抱起我,往卧室里走去。

255你于我,就像一场盛宴,聚时何其欢,散时终须散。

这一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程家有派对。

程天佑被黎乐喊去,我被程天恩邀请一起去门前迎接小伙伴,我也学着仪态万方,微笑,点头,寒暄,极尽一个女主人之能事。

程天恩那个得力的女秘书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只消早做足一个半小时的宴会女主人,就完美收官。

程天恩很得体地将我引荐给他们,我们家大嫂。

我一一微笑,一一握手。

无人之时,他突然说,大嫂,我特别喜欢看你没心没肺的笑。

我看看他,不管他这话,是敌意,是讽刺,还是其他,只要想想他那些隐秘着的不能告人的痛苦,我便也就没有回嘴,只是说,谢谢。

每个人,都带着伤,锦衣华服之下,小心遮挡。

包括,我眼前,这个骄傲到死的程天恩。

程天佑下来的时候,黎乐也跟了下来,卷曲的长发,心事重重却依然迷人的模样。

我走了过去,他也笑着走过来,问我,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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