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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于菱,陈剀,还有把头发包扎起来的演员和画家,像耗子搬家似的,一趟一趟从楼下往楼上捣腾,年轻人干起活来格格的欢乐笑声,冲淡了早晨在飞机场,似乎送葬般的压抑气氛。这位知识分子的遗产,除了书籍,还是书籍。幸好,那许许多多科技书籍,都是硬面精装,个个像铠装的骑士,一本本比城墙砖还厚,所以十年来在痞子们三番五次的光顾下,居然能保存得完好无损,倒全亏了这副硬骨头。这使于而龙悟透了一个道理:应该挺起腰杆,应该理直气壮。于是,走出书房,对陈剀讲:“他们越是这样撵你,我还偏要留你,不走啦!”

正说到这里,客人光临了,路大姐陪着一位部队的同志登门拜访来了。于莲迎了上去,并给于而龙介绍:“爸爸,你不认识吧,这就是那幅《靶场》的买主啊!”

“今天,我请路大姐陪着来,上门提货啦!准备搞个展览会。”

“怎么?老爷们点头了?”于莲问。

“我们决定不理他。”部队同志回答挺干脆。

于莲笑着说:“过去那帮老爷没有说错,是有点印象派咧!所以眼下新掌大权的老爷,有点害怕。”

游击队长一直为那位布尔什维克不平,忿忿地说:“ 弄不懂他们干嘛那样怕新鲜事物?恨不能把社会主义像捂韭黄似的闷在小屋子里!”

最可乐的是陈剀,他又提出了一个冒傻气的问题:“怎么?我有些糊涂,这幅画又不是毒草啦?”

“陈剀,陈剀——”于而龙赞赏地拍拍他肩膀:“ 你问得好,一部艺术作品的好坏,究竟由谁说了算?我不明白,九亿人民是什么时候把艺术作品的生杀大权交给这些老爷的?让他们拿出委任状来,否则,他们的话就是放屁!真奇怪,他点头,就通过;他摆手,就枪毙。以一些人的胃口,代表九亿人的食欲。十年,文化大沙漠吃够了苦,其实,他们何尝轻松过,难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不都绑在耻辱柱上过吗?可他们太健忘了。”

“不奇怪,爸爸,挨过鞭子的奴隶,手里有了鞭子,照样要抽人的。”于菱重复刚刚离去的那位工程师的警句。

路大姐说:“细想也够悲哀的。”

“走吧,抬到车上去,让真正的评判员,人民群众去鉴定吧!”

部队同志倡议着,大家都帮着把那幅油画,装到卡车上去,面壁了多年的老兵,在初春的阳光里,依然是那样神采焕发。

路大姐在书房里凭窗看着,几个年轻人充满生气的笑声,特别是两个姑娘银铃似的花腔女高音,袅绕在部大院里,使这位失去儿子,然而疼爱青年的老大姐笑了。他们多么像画幅上那些细细的白杨树,笔直地向上长着,很快就会成材了。可是,斜对面那栋楼上,也许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影响到编辑的文思,只见夏岚把原来敞开的窗户,砰地关了起来。但是路大姐从另外一个角度同情这位编辑:“这是可以理解的,到了应该做母亲年龄的女人,还是膝前空空,肯定是有点凄凉的。”其实,夏岚却站在百叶窗后,端详着画面上的老指挥员,咬着牙狠毒地说:“ 算你走运,老东西!如果七八年再来一次,我保险不拿笔,而拿刀!”

那幅油画在卡车上怎么也垫不平稳,于菱找了块砖头,他姐姐嫌硬;柳娟寻了片木板,画家又嫌脏,还是陈剀有办法:“ 我上楼给你扔下几本精装书来,又软又硬,富有弹性。”一切都是这样凑巧,第一本书扔下去了,第二本书又扔下去了,第三本书正要扔,楼下于莲嚷着:“够啦够啦,稳当了!”于是,就把这本书放在窗前,正好在路大姐的面前。那是一部马克·吐温的小说《王子与贫儿》,狗屁不懂的暴发户抄家时不认识外文,错当做技术书籍给疏忽了,其实那个汤姆和爱德华倒是有点阶级调和论的嫌疑。路大姐顺手拿过来翻看,要不是其中夹着的一张放大照片,她绝对不会毫无分寸地拆看和照片放在一起的信。事情往往怪就怪在这里,倘若照片放得小一点,或者信封稍大些,那该像芦花牺牲时,开黑枪的第三者一样,是个永远的秘密了。然而夹在《王子与贫儿》中的这封信,倒使王子成了贫儿,或者贫儿成了王子。虽然陈剀还是陈剀,并没有丝毫变化。

照片上起伏的矮矮丘陵,沿着丘陵蜿蜒的曲折山路,以及山路上的那座颓败的歇脚凉亭,一下子,把路大姐的魂灵给勾住了。谁照的呢?照它有什么用呢?既无人物,又无景致,更谈不上名胜古迹。路大姐做过几天公安工作,倒觉得很像一张以供查证的现场照片。如果她记忆力不错的话,照片照的地方,正是她解放后两次去寻找小儿子下落的刀豆山。

她顾不得一切地打开这封没有封口的信,老花镜也来不及戴了,越往下看,两手颤抖得越厉害,而且,字都一个个跳动起来,她的心像悬在一根灯心草上,在激烈的摆动,随时有断的可能。果然,当她看到“咖啡色毛衣”几个字样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往后一仰,跌倒在窗旁的电视柜上,碰翻了养着热带鱼的玻璃箱,那种叫做“黑玛丽”的小鱼,在地板上乱蹦着。

“怎么啦?路妈妈!”陈剀连忙回身抱住,也许真是血统的呼声吧?——于而龙想起叶珊才说过的话,只听那位非被赶走不可的书呆子,大声地向楼下喊叫,至少整个部大院以为出了什么事,那位女编辑重新拉开百叶窗,幸灾乐祸地瞧热闹。

等到在医院急救室里苏醒过来,路大姐便追问那封信的下落,真是巧,那封廖师母临终前写的信,已经被鱼缸打翻在地板上的水泡湿,勤快的舞蹈演员收拾屋子的时候,把它团成一团扔到垃圾箱里去了。

要是早一年,于莲对这位弟媳无意中的过失决不会原谅的,现在她拿这位纯净无邪的天使怎么办?只好哭笑不得地说:“ 只有你干得出来,我的宝贝!”

“我去给你找,姐姐——”于菱弄不懂他姐姐干嘛着急?更不明白路妈妈会对一封与她无关的信,发生兴趣?只好穿上靴子,在垃圾箱里寻找,总算上帝慈悲,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了那个纸团。

“是吗?”

柳娟点点头,但并不觉得做错了事。

一直等待着的路大姐,连忙把它装在塑料袋里,去求她的老同事,运用近代迅速发展起来的侦破手段,想办法在已成纸浆的一团里,将廖师母的遗信复原出来,赶紧坐着“将军”的“红旗”车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于高度的警惕,那根紧绷着的弦,马上猜测到和早晨刚走的廖工程师有什么联系,是不是那个老人有什么严重的叛国罪行?……那时,他还在波音飞机上,进行着最后一刻的激烈思想斗争,想不到又被人冤枉了一阵,而且还基本上是自己人呢!唉……没多久,路大姐匆匆回来,一定要在廖总留下来的廖廖无几的衣物里,寻找一件咖啡色旧毛衣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总算不是什么图纸之类的东西丢失了,因为国产电影艺术家老是这样教导观众的。

满屋的人谁也不露声色,因为,除了陈剀,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听说过路大姐在“ 皖南事变”中失去儿子的故事,但谁也不想讲穿,而是怀着一种激动期待的心情,希望赶快寻找出那件毛衣,由实物来讲出人们衷心盼望讲出的话。

于而龙回想起那天晚间,他家书房里,走廊里成了处理旧货的破烂市,望着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不由得慨叹一个孤老头子,由于失去老伴,竟会把日子过得如此糟糕。“ 是的,老廖确实是失去了信心啦!原来他是个多么一丝不苟的人。”

坐在沙发里焦急地等待年轻人翻检寻找的路大姐,轻轻地说:“别忘了人是生活在社会里的。”

谢若萍正在端详着那张照片,她记得廖师母曾经说过:“ 我要眼睛闭了,谁也说不清楚了,也许我该把实实在在的情况告诉孩子。”那时候,谢若萍忧虑的是关在厂里的丈夫,竟不曾多过问一句,但照片是有印象的,然而信呢,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她在回想,所以于而龙的叹息,路大姐的答话,都没往心里去。

“他是深感回天无力才走的,其实,并不舍得离开祖国。”

“即使那些有补天之才的人,也感到棘手的,这个烂摊子呀!二龙……”她望着屋里屋外乱糟糟的一切,深有感触地说。

猝然间,舞蹈演员在走廊里“嗷”地一声,叫了起来,她从一个纸箱里,找到了那件旧毛衣,人们立刻哄了出来。于莲一看,便摇了摇头:“大惊小怪,我刚才就翻到了,颜色不对头,这是烟色,不是咖啡色。小姐,再说,这哪是毛衣,而是麻袋。”画家的眼睛,对于色彩,有种职业性的敏感。

一听到麻袋,路大姐也走出书房,柳娟为了弥补刚才的粗心大意,把毛衣捧到路大姐眼前。对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讲,颜色不是主要的,质量也不是关键;她赶紧抖开那件对襟织起的旧毛衣,摸了摸,有点不相信,又回到书房,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地看了看。果然,一个纽扣都没有,这是做母亲的无意中做下的记号;当时,她只不过怕硌着孩子,才把所有的纽扣都用牙咬掉的呀!她还是和来时一样,不露任何表情,拿着那件还是在大生产时期,用自己纺成的毛线织起来,在农村染坊里煮得黑不黑,烟不烟的毛衣走了。

人们总是在事后才聪明起来,那位文静的廖师母把这封信夹在马克·吐温的小说里,肯定是有些什么寓意的,多么聪慧的妇女啊,这不是王子和贫儿马上变换了位置吗?哦,所谓黑五类式的家庭出身,顷刻之间,几乎是讽刺喜剧似的,再填什么登记表的时候,在那成分栏里,该写上革干两个字了吧?海外关系那也该一笔勾销了!然而,在这一天以前和以后的陈剀,难道会起什么质量上的变化吗?不会的,他照旧是他。所以说,写在纸上,印在书上的东西,并非都是非常准确的,而永远真实的,只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说得多么好啊,“生活之树常青……”

他的学术论文弄不下去了,一个碰壁碰惯了的倒霉蛋,突然发现每扇大门,都朝他打开,而且每一扇大门里面,都有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孔;每张面孔的嘴里,都同样用唱小夜曲的柔和声调,向他表示欢迎,实在使得陈剀有点接受不了。因此,他向于而龙提出:“看样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还不太正常,明年我再来为论文战斗吧!”

“打算回南方去吗?”

“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把车票给我,陈剀。”

“干什么?”

“给我。”

于而龙拿着火车票去见周浩和路大姐,他们老两口,正戴着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在看着终于“ 破译”出来的原信。“ 将军”示意让他坐下,把那些一张张洗印出来的底片递给他,虽然是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于而龙终于看明白:陈剀正是他们失去的小儿子。凑巧,廖师母因为丈夫赴美留学,就去廖总的姐姐家暂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点声望,和新四军关系不错,所以廖师母才从部队的驻防区域穿行赶路,谁知正好赶上“ 皖南事变”,就这样一个机会,在头天晚上激烈战斗过的刀豆山下,凉亭里等着挑夫的时候,发现了用毛线衣裹住的陈剀。江南的一月份是相当凄冷的,好心肠的廖师母便抱着他,来到亲戚家,正巧廖总的姐姐没有孩子,便留下抚养。名字是廖师母起的,她坚持要用一个“剴”字,这样,就把发现他的地点,也是他亲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谜底似的组成了一个字,永远嵌在了他的名字里。

啊!她是一位多么细致的妇女!

而那件旧毛衣,她一直珍藏着,历经“革命”者的洗劫,能够保存下来,倒多亏了它那朴实无华的外表,那些海盗们对项链更感到兴趣些,不知谁揣在兜里拿走了。但那实际却是不大值钱的开金首饰。由此可见,真正的价值并不体现在闪闪发光的外表。同样,无论王子,还是贫儿,陈剀最可贵的还是那颗孜孜不息的心。

于而龙问:“那应该告诉陈剀,他还蒙在鼓里呢!”

周浩说:“不,我看暂时先维持现状吧!”

“他打算回去呢!”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记得廖总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后,曾经说过,只有他和陈剀在这块土地上相依为命啦,别人都到上帝那里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论文么?我来想办法安排吧!”他望着苦痛的母亲,便把陈剀的火车票接在手里,看了看,撕作两半,然后,对路大姐说:“不过,现在我们并不够资格去承认是他的父母,因为我们并未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责备我吗?”

“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不是你我,但必须为错误做出牺牲、付出代价的,倒是你,我,还有二龙这一代人。”

“包括我们的孩子——”母亲在发言。

“是的,是这样。等吧!既然那么多年在绝望中都等过来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况下,多等等也无妨。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来得及的,既然春天来了,花总会开放的。”

于而龙望着桌上那些从纸浆团里分析出来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这些科学侦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芦花的死因,也不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点线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里哭泣着的姑娘的舅舅,偏偏在两天前死了。

看来,幸运,是和于而龙无缘的。

那个年轻漂亮的伦勃朗式笔下的姑娘,似乎也命运不佳,她最后终于爱上了的陈剀,还有可能属于她么?

“唉,哭吧,哭吧!”于而龙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想:“我们俩都不是幸运儿……”他又接着往下数数,但是记不得数到几百几十了,只好再从头数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个早晨的太阳透过窗帘,把整个房间照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现在精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 < = = 的动静和低声细语的交谈,使他立刻意识到该是珊珊娘,那个四姐回家来了吧?便翻身起床,发现自己那条在沼泽地泥塘里弄脏的裤子,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边。他想:要真有这样一个可心懂事的女儿,倒也是一种福气。

莲莲,从来不会在生活上替别人操心,相反,需要别人来照料她。唉,什么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啊!

等他走到客堂间——农村里都这样称呼正中间的大屋,只见母女俩在桌旁忙着捏糯米粉汤团,叶珊笑着迎上来,分明是为了减轻她妈妈的窘态,问着:“睡好了吗?”

于而龙注意到了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笑着说:“ 很好很好,比我住在国外第一流的旅馆还舒适些,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

珊珊娘说:“昨儿个又去她舅家办点事,一早到的家。”

“你昨天猛地认不出来了吧?”

她酸苦地说:“哪能呢,慢慢就想起来了,你没变,支队长。”

“你还是叫我二龙吧!你的姑娘挺招人喜欢,也真像你,怪不得一见面就眼熟。”

“你孩子都好吗?那大姑娘,我见过的,要比珊珊大点。”

于而龙沉吟着:“可不,孩子催人老啊……”

叶珊手托着下颏,望着她妈:“妈,你认识莲莲姐?”

“怎么不认识,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好多年前,回过石湖,成天追着我画像,——”珊珊娘回忆地说:“ 听说她到外国留过学,可一点架子也不拿,我们娘儿俩话不多,可挺投缘。”

“妈,听得出你挺喜欢她!”

“怎么?你不高兴啦!”于而龙开玩笑地说。

“珊珊可霸道哪,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管不了。”

“妈,你算说错啦!珊珊不糊涂,我不是那种人,你看,我马上就去发信。”

“什么信?”她妈赶紧追问。

“昨天夜里,我写好了的给法院的信。”

于而龙沉不住气了:“什么?”果真应了他的猜测。

“是的,我决定跟陈剀了结这段姻缘,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莲莲姐也不是外人,我怎能破坏她的幸福。完璧归赵,就是这么回事……”说着说着,泪水又在她眼里打转,割舍是痛苦的,何况由自己下狠心来割舍。

珊珊娘弄得不懂起来:“ 又犯神经啦,死命闹离婚的是你,后来不肯离的还是你,今儿个又想起变卦,蛖,你到底有个准主意吗?”

“我本来不打算离,拿定主意的事啦,我要不舒服,他也甭想痛快——”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于而龙:“可现在,她成了我的亲姐姐,这你们也不是不明白。”

“怎么出来个亲姐姐?”珊珊娘糊涂了。

“莲莲,就是你认为挺投缘分的莲莲!”

“她怎么是你的姐姐,老天爷,你乱搅些什么?”珊珊娘转脸看于而龙,希望他能解答她的疑问。

叶珊几乎是朝她妈妈叫嚷:“ 妈,我早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一提到瞒字,显然女儿的话说重了,汤团不能再捏下去,珊珊娘失神地坐在那里,双手拄着桌子,半天也不说话。

于而龙决定结束这种局面,于人于己,都有好处,那些属于历史的过错,孩子大了,也自会正确对待,便按着叶珊坐下:“ 听我说,珊珊,莲莲确实不是你的姐姐。”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失望地说:“你到底害怕承担责任!”

“你妈妈是对的,莲莲和你无关,毫无你认为的血缘关系。”

“哈哈,得啦得啦,不要串通演戏啦!亲爱的爸爸同志!”她多少有点神经质地笑着。

“不,我不是你的爸爸,珊珊,你完全给弄误会啦!”于而龙认为应该当着四姐的面解开这个结。

但叶珊一阵风地冲到自己屋里,很快找来一张已经烧掉四只角的红纸帖子,摊在了他的面前:“ 请看看吧,听说你是个勇敢的游击队长,可不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爸爸,不要懦弱啦,想一想,让它帮助你回忆回忆吧!”

珊珊娘尽管说不出,也听不大懂他们之间的新名词,但从那张充满青春幻灭的梦,啮心般苦痛的订亲帖子,分明看出女儿误会了,连忙对叶珊说:“你别瞎说了,珊珊,不是,他不是……”把糯米粉推过去:“快包你的汤团吧!”

“不,再也不能包下去,也包不住的,讲清楚,必须讲清楚,而且,只有你们能讲得清楚。”她大声地嚷:“我要求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谁!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不能算过分吧?”

于而龙看着珊珊娘,懂得她此时此刻是多么艰难啊!这终究是不光彩的事嘛!难以启口啊!何况当着自己的女儿,揭自己的疮疤,那是一个对女人来讲,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啊!“ 珊珊娘呀!……”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叶珊生气地把火柴递过来,也不主动点火了,见她烦恼到这种地步,便叹了一口气说:“ 孩子大了,应该明白她想要明白的事,何苦再瞒着呢?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能活多少日子?瞒着,对孩子,对自己,都不轻快。再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三十年了吧?是对是错,心里什么滋味也尝遍了,还有什么讲不出口的呢?相信孩子是明理的,你的珊珊是个好姑娘,你该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她。她原来一直以为我是她亲生父亲,说实在的,这样的聪明孩子,我并不嫌多。可假的真不得呀!今天她明白了不是我,早晚也要打听出来的,人都活在世上嘛!珊珊娘,珊珊娘,你就告诉孩子吧!”

珊珊娘站起来,要往外走,她女儿拦住,喊了一声:“ 妈——”

那目光是相当严厉的,并且啪地关上堂屋门。

“妈不讲,妈不能讲啊……”她挣扎着向门口靠近,想拔开门闩走出去,避开这难堪的困境。

叶珊拉住她妈,恨绝无情地说:“你别走,妈!听我说一句话:你要我,还是要那个不能讲出口的人?”

“珊珊,妈要不是你,早不活在世上了。”说着搂住她女儿嚎啕大哭。

但是叶珊推开了她妈,走到于而龙跟前:“ 你告诉我吧,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那个要躲出去的母亲倒不打算走了,她转回身恐惧地望着于而龙,嗫嚅地求着,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看到一个妖魔快要钻出来似的,有些魂不附体了:“ 我求求你,二龙,求求你……”她顾不得哭了,屏神敛息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判决。

游击队长站起,他万分同情这个可怜的四姐,她的良知在这一生中受过多少次审判了啊?“ 我不晓得你是要我瞒,还是要我讲,不过,你的珊珊是个聪明人,不用跟谁去打听,只要想一想,这些年给你们汇钱的,要不是我,还能有谁?”

珊珊娘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伦勃朗笔下出现过的佼俏面庞,突然脸色大变,转回身,紧紧地抓住她妈,连声音都不同寻常,问道:“是他?”

“谁?”

叶珊火辣辣地喷出三个字:“王、纬、宇——”

“哦……”珊珊娘惊叫了一声,捂住脸。

她女儿重复地问了一句:“是他吗?”

可怜的母亲在指缝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登时,那个女孩子像受了过度刺激似的,脸上的五官都有些挪位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拔开门闩,往屋外冲了出去。

“珊珊,珊珊,我的珊珊呀……”

在门外,阳光暖融融地照着,那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又大声地在扩音器里舒展开歌喉,显得那么轻松,那么调皮,而疯狂地奔去追逐着女儿的母亲,和已经不见踪影的女儿,她们俩却生活得多么沉重呵……

艺术永远是艺术,生活总归是生活。

要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艰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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