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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游艇朝沼泽地开了过来。

很明显,那是派来接于而龙的,艇前探照灯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芦苇、密密的蒿草上空扫来扫去,电喇叭传出叫喊的声音,因为风大浪高,听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么。但毫无疑问,是江海到了闸口,从那里给县委挂了电话,然后游艇直接从县城开到沼泽地来。现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头当普工的那个时期了。

于而龙对江海的小女儿,那个女中音说:“ 那时候,你爸爸一本正经的意见,他们当做笑话听;现在,分明不应该兴师动众,随便找条船来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话,别人看做圣旨,赶忙把游艇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也许年轻幼稚,不太懂事,也许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不觉得奇怪,所以未加理会。倒是那个非认于而龙为爸爸的叶珊,哼了一声,以一种看破红尘的腔调说:“ 社会就是这样的可恶!”

“还仅仅是个别人吧,不能一概而论。”于而龙觉得年轻人喜欢作出“全是”或者“ 全否”的绝对结论,便以商榷的口吻,对这个关心鱼类生存的姑娘说。心里思忖着:如果整个社会都可恶的话,那你们算什么呢?孩子,你们来到沼泽地绝不是要躲开这可恶的社会,相反,而是为了使社会多获得些蛋白质,才观察鳗鲡鱼从海洋回到淡水里来的路线的。由于围湖造田,许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怜的鱼已经无法返回故乡了,也许正因为这样,认为社会可恶的想法,才愤愤然冒出口来。说实在的,在荒凉冷落的沼泽地上,在那些掉下去会没顶的泥塘里,守候着、等待着鱼类的信息,要没有对于生活的热爱,是不会产生出这种披星戴月的干劲来的。然而脚踏实地的人,似乎命运作梗,却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声爸爸,就得有点女儿的样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样飞扬跋扈了,叶珊笑了一笑,把话缓和了一点。恰巧,探照灯的光柱,扫到她的脸上,于而龙又看到了那含蓄的伦勃朗笔下的笑意,她说:“虽然不应该一概而论,但也是绝大部分。”

“不然,年轻人,你所见到的,只是在水面上飘浮着的泡沫,因为永远在表层活动,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帘,但主流绝不是它们。想一想吧,过去的十年,从老帅们拍案而起,到广场上扬眉剑出鞘的青年,你不觉得历史的主线,应该这样联系起来看吗?”

但是,她说:“ 爸爸!”——叫得多么亲昵啊,于而龙笑了。不过,这是当她女友奔去迎接游艇,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这样叫的。看来,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该怎样维护她父亲,所以刚才在泥塘里那样激动地扑在他怀里,小江的声音一出现,立刻破涕为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也是个鬼灵精啊!大概这是年轻姑娘的天性吧?——“你讲的只是理论罢了!”这时,游艇的探照灯发现跑去的小江,随着也照亮了他们,并向他们驶来。在耀眼的光柱里,于而龙多少有些悲哀地从这个假女儿的脸上,又看到小狄那种可怜他做一个愚蠢的卫道者的同情;和于菱那种责难他毫无激情愤慨的冷漠;以及儿女们嘲讽他为虔信君子的讥笑。“唉……”他暗自叹息:“ 要不是果然存在着两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确实不理解今天的年轻人了。”

叶珊和那位秘书小狄一样,不像画家那样张狂,和毫无顾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温柔,用一种委婉的声调说:“ 爸爸,世界上有许多死亡的河,为什么死的呢?因为被污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气全被它们耗尽了,整个生态平衡被破坏了,河流无法更新,于是就成了死水。还存在什么主流呢?社会,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于而龙几乎大声地喊出来:“ 太悲观了,我完全不赞同你对社会的看法,孩子。”

她哼了一声:“我也希望不那么看。”

游艇司机随着江海的女儿走了过来,现在这位师傅比昨天中午,当于而龙拖泥带水爬上他游艇时,还要客气些、热情些。伸出手来,直是道歉,并且代表王惠平请游击队长原谅,因为王书记要准备明晚的小宴并等待一位客人,不能亲自来接,实在对不起等等,讲了一大套。人要热情得过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来閚得难受了。

叶珊对王惠平不感兴趣,便对小江说:“ 咱们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电影去么?走吧!”

“难得你有这一天,对电影的兴趣,超过了鳗鲡。”女中音高兴了,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是电影最忠诚的观众层,所以中国会生产那么多乏味无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没有观众的原故吧?她雀跃地跳上了游艇,回过头来招呼他们快些。

叶珊问于而龙:“你呐?”

他轻声地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带我去看看你和你母亲的生活。”

她迟疑地拿不准主意了,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发愁。而游击队长确实想了解,她为什么那样对他充满恚怨,而终于承认他是她的父亲,简直离奇古怪,误会也多少需要些依据啊!这个年轻姑娘究竟是谁?从他昨天见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对天盟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的?

“可以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请——”她变得高兴起来,拉住于而龙,朝游艇走去。

游艇把小江送到闸口,那些大小干部像捧凤凰似的,把地委书记的女儿接走以后,叶珊便对游艇司机说:“ 麻烦你,师傅,请送我们到陈庄去,正好你回县城,顺路。”

司机见于而龙毫无反应,便加大速度飞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里飞驶着。艇前的大灯,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黑暗,开辟出前进的路。在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飞沫和那些惊起的水鸟,在光柱里仓皇失措地飞。毫无疑义,正如他和这个自认是他女儿的争论一样,在巨大的历史性变动中间,会有许多涌上表层来的东西,甚至会把水质搞坏,如她所说,成了一条死亡的河。但是,历史的主流是决不能中断的,在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以后,会变得聪明起来。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训着的,人类尝到了破坏生态平衡的苦头以后,就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做法。现在,不是有许多遭到严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来了么?可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些鳗鲡会自由通畅地回到故乡。人类,在漫长的发展道路上,会产生一种律己的力量。同样,党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净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错误终归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残守缺不可,别人也肯定会替他扬弃的。尝试,失败;失败,再尝试,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必然性。每前进一步,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历史的主流,正像这艘游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前飞驶。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灯,座舱里的光线,就显得幽暗,由于叶珊的目的地是陈庄,于而龙本想问一问她的身世,但是司机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继续探讨在沼泽地上展开的话题。她说:“ 因为你提到了代价,我想问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块钱,只买回来价值一元的东西,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顶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既有点怅然若失的感情,也带点讥诮讽刺的味道,很清楚,她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不过有些话不便说出口罢了。因为这种阿Q式的宣传“成绩极大极大,损失极小极小”的谬论,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但于而龙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叶珊,你总还是年轻些,要知道,有时你花一百块钱,连一分钱的东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给你留下一个惨痛的教训。”

她凄楚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深有感触地说:“完全可能。”

也许因为她这种惨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种伦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缘故,引起了于而龙的关切。他觉得好像更熟悉了,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她似的。终于想起来了,同样是在船舱里,对,不过是装满稻谷的船舱里,当他打开舱门,王纬宇曾经用挑衅的口气问过:“不认识吗?”那时候,坐在舱角蒲团上的四姐,脸上就曾出现过这种苦涩的无可名状的笑。

呵!天哪!于而龙坐不住了,怪不得看来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轻时代那个标致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脸形像,眼神像,那摄人魂魄的笑靥也一模活脱的相似。叶珊要比早年的四姐显得聪颖些、洒脱些,还有一点过来人的深沉与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儿,这点确定无疑的了。她的名字叫叶珊,而那个衰迈的戴孝妇女叫珊珊娘,那么正该是她的母亲,何况,要去的地方,又是陈庄。于而龙暗自呻吟:“啊!老天爷啊!原谅我这个无罪的人吧!可是,我怎么能被她认作是亲生爸爸呢?”

陈庄到了,谢天谢地,王小义和买买提正和陈庄的乡亲一起鼾睡。在寂静的春夜里,告别了司机,于而龙又从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游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产党存在的土地。

“你怎么啦?站住了!”

“我不晓得我做得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因为我不止一次问过我妈,我应该姓于,而不应该姓叶,但她从来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现,对她,是幸福呢?还是痛苦?”

“谈不上幸福,那是属于别人的,而我们,注定是要当靶子,谁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伤痕的木柱。

在菜园里,她请于而龙等一等,先向屋门走去,那是预先给她妈妈打个招呼了。他只好站着,嗅着蚕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蚕豆,可能珊珊娘料理过了,又恢复了原状。

叶珊很快转回来,败兴丧气地说:“真不巧,妈不在家,请进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旧的房子,屋里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于城市生活,因为船家是解放后才定居下来,她们娘儿俩又与农业生产无关,所以干净利落,类似城市里小康人家的模样。于而龙从昨天清晨钓鱼,今天清晨在三河镇,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时不停地奔波。现在,在这间舒适的、充满脂粉气息的屋子里,他确实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觉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两天两夜嘛,就吃不消了。

叶珊问:“要我做些什么吃的吗?你大概饿了!”

那几个马齿菜馅饼根本不顶事的,于而龙笑着承认:“ 方便的话,我倒有一点胃口。”

她忙碌起来,点煤油炉,下挂面,卧鸡蛋,从里屋到外屋,张罗个不停,连她自己都认为可笑,自我嘲讽地说:“ 真荣幸,我长这么大,整三十周岁,头一回能为我的爸爸效劳。”

三十周岁,这账并不难算,但是他还是要问:“ 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吗?”

“多么负责任的父亲啊,连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怀了。”她拚命往锅里洒味精,借此发泄她心头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亲的日子不好过啊……

于而龙又追问一句:“确实是一九四八年吗?”

她把煮好的面给他端来:“ 难道你还怀疑吗?怕什么义务需要你承担吗?”

“不,孩子,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面的话他咽住了,因为他确实知道她的生身父亲是谁了,但那还是由在等待与绝望中度过一生的四姐,亲口告诉孩子吧!他想:有什么瞒着的必要呢?历史应该回复它本来的面目。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遮掩起来反倒不好,而且会既害人,又害己的。“是咸还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 味道倒是蛮鲜的,只是那些谴责,埋怨,愤恨的作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给逗乐了,然后坐在他对面,也吃起来,她用筷子挑起面条,边吃边说:“你猜,我曾经多么恨你,恨死了你。”仿佛于而龙就是面条,用牙狠狠地咬断。

“你不应该恨我的。”

“那我恨谁?”

“先不说这些,我问你,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准我是你的父亲?你说过的,你妈妈并不承认。”

“血统的呼声!”

“胡说。”

“我认为我的性格、精神,继承了你的某些特点。”

“更玄了。”

她憨直地一笑:“那都是我以后逐步发现的,因为我一开始懂事,妈妈就送我到省里去念书,那时,你用假名给我们汇钱。后来,我问过我那糊涂舅舅,寄钱的人是谁?他只肯讲是石湖支队的一个大干部,再详细的,就不说了,逼狠了,他就讲,‘ 我这老不死还想多活几天呢!’十年前,我从省里回来落户,因为我学的是水产,石湖是理想的天地。一回家,像当时所有的幼稚娃娃一样,革命得厉害,自己先抄起家来,翻了个底朝天,许多东西都当做四旧,劈的劈、烧的烧。结果,在我妈妈的妆奁盒子里,发现一张粉红色的字帖,上面写着你和妈妈的名字,还有年月生辰。我妈妈看见了,一把夺了去,扔在火里,我从来很少见她那样异常过,赶紧从火里抢了出来,她整整哭了一夜,别提多伤心了。我逼着问她:‘ 到底我姓叶,还是姓于?’她摇头,说什么也不敢承认。正巧,我去省里医院在把小江她爸押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一个人——”

于而龙放下了筷子,心里在咒诅着自己:“ 老天,惩罚我吧!”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毁了芦花的坟,扬了芦花的尸,那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如果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是决不能轻饶她的。

他的拳头开始攥紧起来,胳膊的肌肉逐步在扭曲纠结,恨不能一拳冲她的脸击过去。

“……爸,面凉了吧,我替你再热热。”

他摇摇头谢绝了,对着这样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好比万里晴空,毫无半点云翳似的澄净,是下不去手的。倒不是他优柔寡断,因为他相信江海说的话:她不是邪恶之辈,肯定,有人借她的手,假她的嘴,在办他的事,说他的话,一杆被利用的枪罢了!但是,于而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生怕不知哪一句话,点燃了传爆线,把满腔的炸药爆炸出来。于是,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她连忙划亮火柴趋过来,在烟雾里的叶珊,他看来是多么矛盾着的实体呵!她既是一个温顺的体贴的女儿似的人物,又是一个粗暴践踏他心目中圣地的,无可饶恕的凶手——一点也不过甚其词的夸大,难道她不是亵渎英灵的罪人么?

她接着讲下去:“他说——”

“他!他是谁?”

“你的老战友——”

“王、纬、宇?”

也许于而龙控制不住感情,嗓门放宽了些,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叶珊怕惊动左邻右舍,开始压低了声音说:“ ……我把那个合婚帖子请他看了,因为我听说石湖支队活着的人并不多。他说——当然,他讲得比较技巧,比较策略,但他的话是最可信的。”

“他说些什么呢?”

“他说,‘要是那棵银杏树下的女人,不从你母亲手里,把英勇的支队长夺走的话,也许今天你就不在石湖了。’我请他证实帖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 那时候没有结婚证书,再说有什么必要伪造。’后来,有一回问得更明确:‘我真正的父亲是不是于而龙?’他告诉我:‘我只能对你说,你肯定不姓叶,如今是子教三娘的时代,你自己会作出判断的!’还能要他说得怎样明朗呢?够了,足够了。爸爸,你说,我能不恨那个过去挡妈妈道,现在挡人们道的所谓女烈士吗?”

于而龙霍地站起,把她吓了一跳,厉声地责问:“谁给加上‘所谓’两个字的?”

她并不示弱:“我!”

“你凭什么把救过你妈妈命的恩人,叫做叛徒?告诉我,谁教你的?”

她仍旧倔犟地说:“要算账吗?告诉你吧,我——”

要是叶珊确确实实是他女儿的话,大发雷霆的于而龙肯定一巴掌打过去了。幸亏手里有雪茄,提醒了他,也阻止了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敌人,她不应受到过重的责罚。然而,她又不是没有过错的;但是,叶珊也够冲动的了,胸脯一起一伏,气咻咻地,认为到底是来算账了,活着的人,为你这多年忍辱负重地过来,竟得不到一句同情熨帖的话;她确实有点于而龙那样的不肯服软认输的性格,他们俩僵持着。叶珊负气地认为他不够资格责备谁,因为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难熬些;于而龙恨她不该把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一古脑儿全揽在自己头上。终于,游击队长决定让步了,她是无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个挑唆青年干坏事的人,他倒在一边看笑话呢!于而龙长叹一声坐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精神上的警戒线也垮了,冲到他的跟前,双膝软了下来,抱住他,把头扎在他怀里,痛心疾首地悔恨着:“ 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不该伤害你,也不该伤害那位……”

那本来要打她的手,落下来,拉她坐好,问着:“ 珊珊,叛徒两个字,你是从他嘴里听到的吗?”

她一个劲地抽抽嗒嗒地哭。

“告诉我,是不是他第一个讲的?我需要知道这一点,你明白吗?”

她不肯回答,只是说:“ 你要打就打吧,爸爸,别问我,别问我。”

——好一个糊涂东西啊!

于而龙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好了,我也实在是太累了,你休息去吧,让我在这张藤椅上打个盹,天也该快亮了。”

“不!”她止住了哭,擦干眼泪,像所有勤快能干的女性那样,一边哽咽着,一边尽到女性的职责,把里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招呼于而龙到她屋里去休息,她准备在她母亲的房里住。

这间一明两暗的屋子,她们娘儿俩一人一大间,倒是相当宽敞。于而龙谢谢她的好意,因为裤脚上还沾着沼泽地的泥浆,实在太狼狈了:“行啦!藤椅挺舒服,别弄脏你小姐的闺房了。”

她说:“不碍事的,我给你找了件替换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他奇怪了,娘儿两个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领他进到里屋,抖开了一条轧别丁的裤子,多少带点苦味地,向他说明:“这是我那没有爱情的婚姻,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品。”

“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奇哉怪哉,年轻人哪,如今这类奇特的名词,我们上了点年岁的人,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呢!”

“奇怪吗?半点也不奇怪。介绍,结婚,生孩子,是今天中国青年男女组织家庭的三部曲,这种结合,说心里话就是缺乏爱情,不,是缺乏那种强烈的爱情。严格讲,谈不上幸福,但谁也无法不这样办。我也逃不脱,按照三部曲嫁了个人,结果我发现他根本不爱我,心还在从前的女朋友身上。也许换个人,就忍了吧,慢慢让他回心转意,不,我办不到,要么我,要么她,爱情上怎么能搞和平共处呢?”

“那么,他就不该同你结婚!”他在心里埋怨陈剀。

“不能怪他,其实是我自己的过错,怜悯不是爱情,那样一个有学问的人,竟会因为家庭问题,没有人敢爱他。可他呢,也够认死理的,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要是有一点点说瞎话的本领,也许今天,就相安无事了。”

“当时,你是甘心情愿忍受那种状况的?”

“不瞒你说,爸爸,我确实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说他忘不了那个画家,而且永远不会忘。但是他答应体贴我,同情我,甚至怜悯我。”

“弄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哪……”

“等我后来真的爱上了他,那种体贴、怜悯、同情,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不需要那些随便制造出来的廉价品,我要的是真正的爱情,全部的爱情。”

“看起来,你最初也不是真的爱他。”

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她把头低了下去:“因为我要保全我的名声。”

于而龙呆了,太可怕了,难怪她眼光里有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诡谲,她妈妈,那个赤诚真挚的四姐,永远也不会有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还是别问了吧,已经过去的事了。”

“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的声调提高了,脸又扬了起来:“ 我要得不到他,谁也休想得到他。”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残忍的笑意。

他想:难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同名同姓,写八十年代论文的书呆子吗?“珊珊,有他的照片吗?”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正是那个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一个差点被驱逐出境的倒霉蛋,照片背面是叶珊写的即兴题词,逗得于而龙笑了,因为相当准确地形容了他:“ 一个被抛弃的家伙!”

“怎么样,欣赏欣赏你老的乘龙快婿吧!”

他端详着陈剀的照片,心里像翻了锅似的,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了莲莲,陈剀,以至眼前的珊珊,还有小农在内的一连串的不幸啊,该怎样来了结呢?……

自己的罪愆,别人的祸殃,他深深地感到不安了。

乱了,两天两夜得不到休息的脑子,成了一锅糨糊,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竟那样轻率地,毫不估计后果地说出来了,他问叶珊:“你知道那个女画家是谁?”

她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圆了。

“叶珊,你别激动,她是我的女儿,叫莲莲,一九四五年在石湖生的,比你大三岁!”

叶珊像噎了一口似的透不过气来,然后,发出古怪的笑声:“哦!比电影还要电影哪,我们姐妹俩居然在共同争一个男人!哈……”傻笑着冲了出去。

游击队长实在太困了,再打不起精神来,只好相信年轻人吧!相信他们的聪明才智,也许会处理好的。刚挨着枕头,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仿佛早年间在石湖里浮沉似的,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但是,神经衰弱症患者,总是很容易惊醒的,于而龙才躺下不多久,就被那屋的哭声,弄得睡意全消。他揉了揉发胀而疼痛的前额,像所有失眠之夜一样,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觉,只好等待天明了。

他在黑暗里思索着,那是失眠的人,无法摆脱的胡思乱想,即使自己发狠从一数到一千,数着数着,又会陷进无穷无尽的思索中去的。

那个正在哽咽的女孩子,刚才说得多么坚决啊!“ 我要得不到他,那么,谁也休想得到他!”现在,不知为什么,倒哭个没完没了,也许在埋怨命运的安排,偏使她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关系。于而龙想,或许她的哭声,是在考虑到姐妹骨肉的联系上,作出牺牲的预兆;但是,一旦她明白了她和于莲之间,毫无任何关连的话,那么,她会让步吗?

但是,她还能得到陈剀么?

“由于出现了‘将军’和路大姐,珊珊,你呀……”于而龙叹息着,“不但过去,陈剀不会属于你,现在,甚至将来,就更加是不可弥合的距离了。”

他已经不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了。

实在是非常偶然的,而且还是勉强的,因为是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出现了可能。所以连当事人都有点不大相信,但那的确是言之凿凿的一些事实,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编造不出,何况那是一位善良诚挚的妇女,在临终前吐出来的遗言呢!

从飞机场送走了廖思源,回到了部大院以后,于而龙便让孩子们去帮助陈剀,料理善后事宜,赶紧把房子腾出来,交还给公家。

其实这正是撵走陈剀的一种手段,王纬宇的眼睛是何等精明,玉兰花下,他看出了于莲和陈剀之间的蹊跷,就觉得这个书呆子是个障碍,稍微添些油盐酱醋,陈剀便接到了克日离开的命令。于而龙赶紧给无家可归的陈剀设法,到处联系,结果也是碰了一鼻灰,气得直骂街:“ 真他妈的人走茶凉,一点情面都不讲,使人寒心哪!”

廖思源走了,也不曾留下个“ 遗嘱”,对他那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书籍物件,究竟作何处理?自然,这是陈剀的事。偏偏那个书呆子,除了要那幅瞪大眼睛,面露惊吓之情的廖师母的肖像外,余下什么都不感兴趣,只好暂时堆积在于而龙家的过道里,等待废品公司来收购。啊!快堆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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