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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女人,外表是那么一副死硬的样子,其实呢,像未醒世的儿童一样的执著、

认真。郑子云不由得问道:“您记得《共产党宣言》里的第一句话吗”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

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

盟。”

“好极了。记得最后一句吗”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简直像中学生在课堂上回答教师的提问。他在

想什么纯粹的“意识流”。

郑子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倒背着双手,脚步很轻地,但又是很快地在房间里来

回走动着。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话:“您怎么会找到了我”

“我有个同学,在您那个部工作。他告诉我,在您这一层干部里,您是一个肯

干、敢干、思想解放的领导干部。”这话说得真糟糕,好像成心在拍他的马屁,叶

知秋浑身不自在起来。

郑子云果然锁紧了眉头。

“您那位同学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工作”

“他叫贺家彬,在……”

“哦,我熟悉他。他很久没来看我了。”

“他这人有点古怪。”

“他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不过人是很好的。”

叶知秋笑笑:“未必吧”

“怎么这样说呢”

“他们那个管政工的局长,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也许他的思想有些偏激和异端吧。”

一抹讥讽的微笑,浮上了郑子云的嘴角。

“念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是B大学最早的校刊编委,当时,为了给校刊命名,

争得面红耳赤。他说我那些提议,只能让人想起女人用的化妆品商店,而新闻绝不

应该是一种装饰。新闻报纸的灵魂,是真实。他建议用‘x光室’,编委们一致反

对,说那个名字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以为我们办的是一张有关医学方面的报纸。

他大嚷大叫,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报纸就应该像医生一样,至少是个会照x

光的医生,即使治不了病,也应该能够作出诊断,告诉这个社会,你有病了,你的

病在哪儿;或是说,你别疑神疑鬼,你没病,你的内脏是健康的,它在正常地工作。

挺幼稚,还有点偏激,是不是想起来很可笑。可是这里面总有些让人感动的东西。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保留住那些让人感动的稚气,保护着自己不受世俗生活的污染。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劲头。这个连花岗岩也能锉碎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将

他改变多少。您说,究竟什么力量是强大的呢生活岁月精神我倒真是干了

新闻这一行。

我才明白,他那套议论,完全行不通。按理,应该说真话,怕什么呢不是说

吗,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也许我们还不够彻底。我们常说报纸的党性,

但党性就是只说好话吗我们吃这个亏吃得不少了。我不是政治家,我大概也不是

个合格的记者——我只是从思想深处说。事实上我还是按着整个机器的转速运转着。

您知道我们那一代人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是不识时务。“

叶知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哦,这茶叶的味道很好。”

郑子云停住脚步。为什么她也喜欢龙井他看不出她和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共通

之处,几乎没有。她总在想着什么,问着什么。

要是十亿部头脑都像这样开动起来,会产生多大的能量呢喜欢龙井不能说明

任何问题。他为什么要去考虑这个问题呢在他心底深处,总是纠缠着一种淡淡的

忧虑,他害怕所有的人会变得和他老婆一样。

“喜欢吗”

“不错。”叶知秋一向分辨不清茶叶的品种。喝茶是一桩讲究的事,她和莫征

连开水都不能保证供应。

郑子云重又开始踱步。应该从哪儿说起,又应该怎样才能让一个和工业、和经

济毫无关系的人明白,工业发展、改革所面临着的重重困难,又怎样在困难中前进

呢她有热情,愿意了解、研究,然而这是多么复杂的一套程序啊。也许应该先让

她看些经济研究之类的材料有关目前工业生产、企业管理、体制改革以及国外的

经验对,让秘书或调查研究室的同志找些材料给她看看,但她叫什么名字,住在

什么地方“对不起,请问您的名字”

他早已忘记了那张介绍信上的名字,尽管他很认真地看过介绍信上的印章和日

期。

“叶知秋。”

“这名字很美。”他站住沉思起来,想着这女人有个很适合她的,能表现她精

神、性格的名字。

“对了,可惜给了我这样一个人。”

她为什么这样敏感也许还有一点神经质。郑子云觉得这句随意的话好像伤害

了她。他很想向这个值得尊敬的女人挽回这一点,于是玩笑地加了一句:“哦,不,

比方苦瓜很苦,可有人就爱吃它的苦味儿……”这句话更是不伦不类,郑子云觉得

这次是真正地失言了。除了自己的老婆,他从未在办公室以外和女人打过交道,他

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理,不知道如何同女人周旋。况且,这女人和他妻子不同,不

能用那种“好男不和女斗”的迁就态度,她是完全独立于男人之外的。也不能用虚

伪的奉承,虽然好些女人都喜欢那一套假话。她的头脑相当清楚。

叶知秋却豁达地笑了:“这比喻挺准确,我还从没有想到过这么合适的一个字

眼儿:苦瓜,好。”

她是真没有生气,还是有意地做作不,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做作的。这萍水相

逢的女人,给人一种信赖感,她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可以无话不谈的人。

第六感觉究竟是唯心的,还是科学的时间过得真有那么快吗他们谈社会,

谈经济,谈体制改革,谈三中全会以后正在展开的远景,也谈哲学,谈政治……她,

一副职业妇女的派头,像男人一样把手叉在腰上讲话。谈到激动的时候,也不管是

不是第一次在一个副部长家里做客,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郑子云从这头走到

那头,叶知秋从那头走到这头,或是他们就干脆站在地当间儿讲话。

真怪,他老婆是和他差不多党龄的老党员了。可是,为什么他们早已不在一起

谈政治,谈社会,谈经济,谈哲学了呢也许这应该怪他自己。他大部分的生活,

除了睡觉(而且他们也早已不在一个房间里睡了),都是在部里、在各种会议上、

在小汽车上度过的,就连星期天也很少休息。即使回到家里,那些公事,也像他热

恋着的情人,不肯从他的脑海里退去。更何况每每回到家里.便已累得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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