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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列位,”陈名夏清了清喉咙,冷冷地开口说,“有一件事学生早就想说——前明之所以败亡,繁文缛节,讲究过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适才,从进门到就座,便行礼不断,推让不休,半天也坐不下来。此等虚夸迂缓之作风,如何临机决事,如何克敌制胜!如今到了本朝,列位这种旧习都得改一改,才能应合满洲风习,与同僚和谐共处。否则便会闹出许多误会不快来,弄不好,还会生出离心之想。这可是第一要紧的!”

中国本是礼仪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便制定了一套严格的礼仪规范。二百多年推行下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早就习以为常。虽然后来越弄越繁复和讲究,但人们也并不认为有什么麻烦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才完美周到,使礼仪的精深内蕴发挥得淋漓尽致,远迈前代。如今,忽然听见陈名夏对大家一向引以为荣的这套规范痛加贬斥,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禁发了呆。不过,对方把这件事同是否能与满人和谐共处,以及对清朝是否忠诚连在一块,又使大家为之耸然动容,于是赶紧拱着手,诚惶诚恐地唯唯答应着,表示感激对方的教诲。只有钱谦益,因为听力一向欠佳,加上陈名夏说话时故意用了一种不肯费劲的鼻音,所以这小半天,他虽然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际,对方的话,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没有听进去。直到发现屋子里出现静场,他才疑惑起来,却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管跟着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势。

“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陈名夏接着又说,“前明之亡,党同伐异,门户交讧,是又一大因由。此种官场陋习,为当今圣上以及摄政王所深恶痛绝。

在此,学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兵科给事中许作梅等十言官交章弹劾内院大学士冯铨、礼部侍郎李若琳、江西招抚孙之獬贪赃枉法一案,昨日已经摄政王传集各官,逐一究问,查明所劾各款竟无一属实。因而推断此事之根由在于前明之党争旧怨,沿袭至本朝。龚鼎孳、许作梅等人本该反坐论处,幸而摄政王开恩,只予以严旨切责,令其改过自新,不过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弹章中措辞过激,仍着令革职,以示惩戒……”陈名夏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扫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钱谦益的脸上,淡淡地说:“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过来的人,难免会与昔日的党社之争沾上点边。那么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搅和进去才好!”

这一次,为着免得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钱谦益倒侧着耳朵,集中精神听着。

蓦地,他心中一懔,记起几天前龚鼎孳和许作梅曾经登门拜访,东拉西扯地坐谈了半天,却不知是否同这桩官司有关,更不知陈名夏此刻是否在说自己。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于是极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觉得当时自己把得挺稳,并没有同对方多谈;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提到弹劾之类的事。“可是刚才,陈名夏为什么把眼睛盯着我?而且他在提到龚鼎孳时,为什么竟直呼其名,那口气就像说到一个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陈、龚二人其实也是关系密切的知交呀!莫非龚鼎孳也同我一样,对陈名夏的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十分反感,两人已经闹翻了么……”现在,钱谦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睁着眼睛,思绪渐渐变得清晰、敏锐起来,有许多问题,包括陈名夏对自己的可恶态度,都冒了出来,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线索。“嗯,不对不对,前几天龚鼎孳来访时还提到陈名夏,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言辞。那么,恐怕并没有闹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陈、龚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而龚鼎孳在这场官司中碰了个大钉子,已经被摄政王憎恶上了;陈名夏为了避免嫌疑,便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一亮,顿时感到精神亢奋,“啊哈,不错,眼下陈名夏公开说到这件事,要大家引以为鉴,也并非是冲着我而来,而是有意借助这睽睽众目,做给朝廷看的!”

这么兴奋而又焦躁地寻根究底着,再加上摆脱不掉的困倦和虚弱,使钱谦益脑子变得紧绷绷、又晕乎乎的,只觉得心中噗通噗通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隐忽现、飘移不定的线。现在他就竭尽全力,沿着这根线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这个精明强干的家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扯开距离,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尽管是用了那样一种傲慢不逊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诫大家,今后要在这块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谨慎,彼此不要拉得太紧……只不过——只不过这种告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尽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哼,他却不肯那样做,偏要装得那等撇清,仿佛生怕给人逮住马脚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对了对了对了!原来他一直对清廷隐瞒各种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是害怕!原来——咦,他害怕什么?莫非,莫非他另有图谋?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边有关联?”这样一想,钱谦益就疑心顿起,觉得这表面平静稳固的京城里,简直杀机重重,凶险四伏。这种发现使他惊骇,更令他极度紧张。虽然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这是没有的事。你太紧张,太疲劳,已经在胡思乱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发凉,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个人竞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以至接下来,尽管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陈名夏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其他人还提了一些问题,但一点都装不进脑子里去……“摄政王殿下钧旨到!”一个尖利的嗓门蓦然呼叫起来。钱谦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惊恐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

而其他的人,包括陈名夏在内,已经跪伏在地下,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严重,挣扎着想离开椅子,偏偏两条腿不听使唤,挣了两挣都没成功。他心里着急,提着气,狠命一使劲,总算滚到地上;接着,就听见那个官员高声说:“摄政王千岁殿下口谕:今儿个我因身体不适,这江南降官就暂且不见了。

改日再说。那王铎、钱谦益、陈洪范、张秉贞就着他留下,听候任用。”

就是这么几句,口谕便传达完了。不过,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上房里变得一片静默。是的,大家今天本来都等着接见,可是这么一来,接见便宣告取消了;本来,今天大家还期待着授予官职,凭着这么一句“听候任用”,看来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当大家重新站起来之后,王铎、陈洪范、张秉贞三个都变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只有钱谦益却感到心头一轻,觉得缠绕着他的那种种危惧、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听候任用”就是暂时不任命。

能够这样子,最好不过了!八艘话讯钌系男楹梗鲎∫巫拥姆鍪郑肷硇橥岩话愕叵搿?四摄政王多尔衮之所以突然取消预定的接见,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于江南战局意想不到的混乱和恶化,迫使他不得不临时决定召开紧急的御前会议,商量对策。事实上,自从六月初那道剃发令下达之后,竟然在民众当中引发如此广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们完全没有估计到的。起初,他们还试图凭借强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镇压下去;结果五个月过去了,虽然像江阴和嘉定这样的地方,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代价之后,总算相继攻陷;但是即使事后用了屠城那样残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势头愈演愈烈,不仅发生鲁王政权的军队在钱塘江上大败清兵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缙绅金声为首的另一支义军,也在徽州、宁国、池州、太平一带,凭借山林险阻同清军周旋,形成很大的声势。此外,尤其令多尔衮吃惊的是,自陕西流转南下的农民军,虽然在湖北九宫山被清军打散,其首领李自成、刘忠敏据报已经被乡民杀死,但是他们的余部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辙,同过去的死对头——南明总督何腾蛟的军队联合起来,重新进入湖广,并且接二连三地摧州陷县,逼得当地的清朝官员向北京朝廷连连告急。正是这样一种形势,使多尔衮不由得着忙起来。经过同大臣们反复商议,他最后作出决定:抽调坐镇南京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及其副将叶臣率兵驰援湖广,全力对付噩梦一般的农民军和南明军队的联合反攻;与此同时,责成洪承畴暂时转攻为守,回镇南京,全力稳住江南的局势再说。

清廷对局势的可能逆转感到严重关切,无疑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多尔衮却不知道,就在他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达的诏令,加急飞递送往南京的途中,江南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由于洪承畴等人的全力进剿,前一阵子在徽州一带活动得颇为“猖獗”的那支义军,已经于近日被彻底击溃,其首领金声、江天一、吴应箕等人均被抓获。目前,驻节于宁国府的洪承畴一方面派人向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报告,一方面率领手下的幕僚和将校,亲自赶往前线,视察“匪乱”平定后的情形。

说起来,这也是洪承畴的老练高明之处。本来,自从平定了嘉定、江阴的反抗之后,曾经有不少人主张挥兵南下,狠狠教训一下在浙东日益坐大、已经成为清军南进巨大障碍的鲁王政权。但是洪承畴权衡了局势之后,决定仍旧坚持“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击的矛头指向正南方向、势力相对较弱的徽州义军。事实证明,这种决策是正确的,随着金声等人在短期内被打垮,南京彻底解除了来自侧翼的威胁;接下来,就可以放开手脚对付浙东这块比较难啃的大骨头。不过,尽管如此,洪承畴却不敢大意,因为以他多年的剿“寇”经验,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敌意一天不消除,叛乱随时随地都会再度发生。正因为这样,他才又决定亲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县去走一趟。

现在,洪承畴一行人已经过了绩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这一带以及与之毗连的宁国府,是个山岭众多的地区。西边的黄山和东边的天目山向这里连绵延伸,一路上苍崖叠嶂,险隘重重。而从绩溪到徽州府一线,则正处于这两座大山的夹峙之间。洪承畴特别注意到,这里的地势曲折盘旋,崖谷交错。一条名叫扬之水的溪流,从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两边,时而是小片的稻田,时而是高耸的峭壁,一个一个的村落,就散落于乱石丛莽之间。这一切,使这条通道变得就像受到严密保护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击。前一阵子,如果不是清军用计骗开了绩溪城门,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这里,更别说攻下徽州府城了。

如今,虽然战事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但在初冬的阳光下,那些来不及收拾掩埋的战死者尸体,仍旧随处可见;拂面的寒风中,也不时夹杂着一股东西焚烧的焦煳的气味;至于路旁的村庄,那些焦黑的断壁颓垣之间,则会忽然呱呱地怪叫着,飞窜起成群的乌鸦,使人不难想象当时的战斗是何等的惨烈。正是这种情形,加上这一带易守难攻的天然形势,使骑在马上缓缓而行的洪承畴,一边四下里观察着,一边不由得再度默默盘算起来。

“黄老先生!”他回过头去,招呼走在稍后的一位随行幕僚。等那人应声跟了上来,他就用马鞭指着本应是车舟辐凑、商客往还,眼下却变得异样空旷、寂静的河滩,问:“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贼巢。惟是学生尚有一虑,此地民风强悍,倘若驭之不得法,难保不会今日抚平,明日复叛。老先生是本乡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见教!”

跟上来的这位幕僚,就是曾经担任左良玉部监军的黄澍。仅仅一年多之前,他还凭借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请求奏对,在朝堂之上严辞弹劾并痛打马士英,受到当时朝野上下的热烈称颂。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结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后,他就跟着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逃往江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黄澍本是徽州人,与义军的首领金声一向颇为投契。这一次清军进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畴之命,带了几十人,利用老交情,诈称率兵来援,骗得金声开门接纳,结果同清兵里应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凭着这份不大不小的功劳,黄澍在新同僚当中也就顿时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军提督的委派,赶到设在宣城的总督行辕报捷时,洪承畴除了着实嘉勉了一番之外,还慨然决定亲自赶来徽州府城看一看。对于上司的这种“垂注”,黄澍自然十分兴奋,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绍前些日子由此进军的种种情况,极其殷勤。听见洪承畴呼唤,他连忙催马上前。当听清是这么一个问题之后,他就拱着手,不假思索地朗声回答说:“中堂大人远虑!此地果然是民风强悍,更兼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经此一役,大人之神机妙算,我兵之无坚不克,已令彼刁顽不逞之徒,为之丧胆!

今后只须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再广布细作,暗中侦察。若有敢再行倡乱者,一经察觉,即行锄灭,绝不宽贷!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惧,而匪人亦无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时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归化。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洪承畴晃了晃鞭子,不紧不慢地说:“镇之以重兵——谈何容易!目今江南初下,动乱未息,更兼两湖、福建、两广、云贵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干重兵,安置于此!”

黄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敛起先前那股子兴头。“或者,”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试探地说,“委一熟谙本地情形之于员,充任守牧,缘其情,因其势,以精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悦来附,似亦不失为一可行之策。”

“以学生之见,”大约发现洪承畴没有做声,从后面跟上来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说,“何不毁其城,焚其居,迁其民,使不逞之徒无所凭依,则其乱自弭!”

洪承畴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说:“我兵乃是大清的仁义之师,可不是流寇!这一方之民,日后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们的房子烧光,把人都赶跑了,又让他们到哪里去谋生?设若谋生不成,岂非只有去投反贼流寇?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个幕僚红着脸闭上嘴巴之后,他停了一下,又问黄澍:“那么,以老先生适才之议,何人堪任该责?”

“这个……”黄澍变得更加小心起来,“卑职心中尚无此等人选,还请中堂大人卓裁!”

“晤……”洪承畴望了望下属,随即回过头,不再谈下去了。

将近傍晚的时分,一行人才抵达徽州府城。在距城门尚有半里之遥的时候,他们就发现情况有点异常:成群结队的老百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正拖男带女,肩箱提笼,散立在暮色苍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个个都显得垂头丧气,神情悲苦。

起初,洪承畴等人以为他们是在逃难,但渐渐又觉得不大像。因为这些老百姓与其说是在逃,不如说是在等待,在观望,就那么三五成群地、迟迟疑疑地瑟缩在一起。越靠近城边,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压压、乱哄哄的。而且,从城门里还络绎不绝地有人走出来。当然,这些老百姓并不是自由自在地随意进出。

在他们周围,布满了为数众多的清军兵校,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地监视着。稍有看不顺眼的,他们立即就冲过去,连骂带打地加以弹压。于是又响起了阵阵痛苦的呻吟……“嗯,这是怎么回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情景,一边对闻讯赶来,正在跟前陆续翻身下马的将官们问。

“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在‘清城’。”为首的一位将官躬着身子回答说。火光下,洪承畴认出那是负责指挥这一次进兵的前军提督张天禄。

这么禀告了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拈须不语,张天禄又解释说:“皆因这徽州府城池狭小,我兵军马众多,须得把这一干人众清出,方始安顿得下。”

洪承畴“嗯‘’了一声,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门一带。他发现,这徽州府城,格局倒并不算小,起码照例比一般县城要大,城墙也高峻一些。由于徽州地区山岭众多,田少地瘦,很久以来,人们就习惯纷纷出外谋生,从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贾。因此,据说这徽州府城中殷实之家很是不少。从城外的情形看,本来应该也有许多房子,却由于打仗的缘故,硬是给尽数拆平了。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砍个精光,只剩下空荡荡、光秃秃的一片。那些被驱赶出来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无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加上又已经是十月初冬,到了夜里,那寒冷和饥饿必定变得更加难熬。如今,从不断传来的声声哭喊,不难猜想已经开始有病弱妇孺不支昏厥,甚至当场倒毙。以洪承畴的老于行伍,自然知道,从休整将士、确保安全的军事需要来考虑,军队进驻城内,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至于把老百姓赶往城外,以便给军队腾出地方,这在战争中也很常见。事实上,去年多尔衮进入北京和今年多铎进人南京,都曾经这样做。更何况眼下这些,还是曾经反叛作乱的”刁民“!因此张天禄如此处置,应当说无可厚非。只不过……“哦,列位劳苦了!”发现自己这么沉吟着,马前的那群将军大约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经开始有人试探着抬起头,或者悄悄转动身子,洪承畴于是收敛心神,做了一个手势,“请都免礼,且进帐里去说话。”

“启——启禀大人,卑职得知大人驾临,已命人将徽州府衙收拾停当。敢请大人屈尊暂驻。”身躯高大、长着一张胖圆脸和两道扫帚眉的张天禄连忙说。

洪承畴本来已经催动坐马,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把缰绳勒住,摇一摇头:“本督眼下不进城。如城外未及立帐,就先上将军的帐里去便了!”

“这……”

“嗯,莫非将军的大帐,也已搬人城中了么?”

“啊,不曾。将士强半尚驻于城外,卑职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张天禄连忙回答。

洪承畴点点头:“唔,如此就好!那么,就烦将军为本官引路一去吧!”

张天禄似乎还想有所申说,但看见上司态度十分坚决,终于交拱着双手,应了一声“领命!”便转身急步向战马走去。

军队的营房临时驻扎在离城门东面不远的小岗阜上。来自总督行辕的客人们,由排成一字严阵的全副武装甲士保护着,绕过乱哄哄地挤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笼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阵,随后又从一座一座的帐篷当中通过,最后鱼贯进入了中军大帐。

这看来确实就是张天禄日常起居的大帐,而且张天禄本人也的确没有搬进城里去祝因为帐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约没有料到上司会突然驾临,还显得有点凌乱。几个亲兵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归拢收拾。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张天禄感到颇为狼狈。他顺手抓起拦在脚下的一只酒坛,朝一名亲兵怀里一塞,挥手让他们赶陕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洪承畴请上当中的虎皮交椅;接着,又回过头,把其他随行的官员们挨个儿引到主座的两旁。在这当儿,他手下的将校们也开始按照惯例,在大帐前排起班来。只是,也许由于缺乏统一指挥的缘故,本该是训练有素的这些将领们,竟然显得有点乱,有些人还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经旁人纠正,才调整过来。这么磨蹭了一会,总算各就各位。于是,他们由张天禄领着,一齐躬身低头,朝上行起参见之礼。

洪承畴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从抵达徽州府城下这小半天里,他已经发现,由于战役刚刚结束,更由于打了胜仗,将士们还处于兴奋、放纵,甚至有点骄矜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有必要给予适当的警醒和约束,特别是对于这批拥有指挥权的将领。否则一旦上行下效起来,种种军纪松弛和不遵号令的糟糕情形都会发生。这是洪承畴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现在,他决定首先凭借郑重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礼仪制度,使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识到上司权威的凛不可犯。于是,他开始变得正襟危坐,神态威严,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部下们的报名行礼,即使碰上对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做丝毫客气的表示。要是有人语音含混,听不清楚,他会皱起眉毛,示意重报一遍。而在这当间,他还把炯炯的目光不断投向每一个有松懈嫌疑的将领。这么一来,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帐内外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凝重起来。感到惶恐不安的将官们陆续收敛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经意,一个个变得低头屏息,不敢喧哗。到后来,大帐前只剩下脚步的移动声、甲胄的碰擦声,以及挨个参谒的唱名声。待到最后一位将官参见完毕,躬身退回班里,全场竟变得一片静肃,只听见由军士们高擎着的火把在寒风中哔剥作响。

也就是到了这时,洪承畴才点一点头,紧绷的面孔稍稍露出些许笑容,然后捋着垂到胸前的胡子,清一清喉咙,开口说:“列位,此番会剿徽寇,上赖我大清皇上洪福齐天,下因诸路兵将奋勇用命,尤其是前军提督张天禄指挥得力,调度有方——嗯,还有黄澍自告奋勇,深入虎穴,以为内应,因此进军顺利,徽州一鼓而破,贼首金声等亦尽数就擒。此实乃我师继平定嘉定、江阴之后,又一大捷!可喜可贺!本督必定尽速修本,上呈朝廷,为列位申劳请功!在此,请先受本督一礼!”

说完,他果真站起来,拱手如仪,向大家深深行下礼去。

面对上司的凛凛威仪,正重新觉悟到自身渺小的将官们,听见那一番嘉奖和许愿的话,本来已经深为感动;忽然又受到如此郑重的一礼,意外之余,更是不胜惶恐,于是不约而同地单膝跪下,热血沸腾地齐声说:“谢中堂大人!职等愿效死力!”

“嗯,请起,请起!”洪承畴连连做着手势。等将官们重新站好之后,他就微笑着环顾了一下,随即放松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开始以一种亲切而不失认真的态度,询问起进兵破敌的情形。由于其中的详情已经由送去的塘报和特使黄澍专门作过介绍,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够明白的地方提了几个问题。当获得满意的答复之后,他就把话题转到擒获的那几个义军首领——金声、江天一和吴应箕身上。得知这几个人颇为死硬顽固,至今仍旧没有愿意归降的表示,他点了一下头,便不再追问,却把眼睛转向脚边那盆熊熊燃烧着的通红炭火,老半天地沉默着。直到下属们因为长久的等候,开始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头,望着大家,缓缓地说:“适才列位矢言愿效死力,令本督甚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踌躇,欲与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愿一听么?”

这显然又是使将官们感到意外的一问。大帐内出现了片时的寂静,随即响起轰然的回答:“卑职愿惟大人钧旨是听!”

“唔,如此甚好。”洪承畴捋一捋胡子,随即坐正身子,“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歇—适才本督在城外,看见许多百姓,拖儿带女,拥塞其间,情形惨苦。问知是我兵要入城驻扎,因城中狭小,安顿不下,故此只得将彼驱出。本督思量: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余,留得性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何况眼下天寒地冻,骤然将之驱至荒郊,无处栖身,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我兵乃仁义之师,本为吊民伐罪而来,正应爱民如父子兄弟,方见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举,放他还居旧处?倘能如此,这一方民众必定感我恩德,倾心归顺。异日我兵即使离去,此地亦永无复叛之忧——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洪承畴说这一番话时的口气是委婉的,而且带着一点商量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气日渐寒冷,将士们在野地里扎营,同样是一件苦事。何况他们经过连续半月的行军、作战,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应当休整几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应当安排得好一点的。现在忽然作出这样的决定,难免会引起失望和不满。即使是将领们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说服部下的士卒,更别说将领们也未必想得通了。不过,洪承畴认定:为了争取民心,消解敌意,确保徽州不再成为叛乱之源,这样处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虽然明知道事情有点难为将士们,但他仍旧决定提出来。

将领们起初大概以为总督大人要同他们商量行军打仗的事情,所以答应得颇为痛快。待到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现出错愕与不解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吱声。大帐前出现难堪的寂静。

“嗯,怎么样?”洪承畴催问说。作为一军之主,他从不轻易提出自己的主张。但一旦提了出来,他也不会轻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职等自当遵从!”张天禄终于首先表示服从。他本是明朝总兵官,降清前曾隶属于史可法麾下。对于洪承畴治军严格,显然早有所闻,因此不敢提出异议。

洪承畴点点头。身为这一次作战的前线总指挥,张天禄的态度自然是举足轻重的,而且对将领们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他准备大大嘉许一番,然后就此把事情敲定下来。谁知,就在这时,一名将官忽然越过同伴,大步走出来,拱手当胸,操着关外口音朗声说:“中堂大人,末将想不明白:这徽州城里的,都是些山贼刁民,竟敢聚众作乱,抗犯我兵威,伤折我士卒,实属罪大恶极!不把他们尽数屠灭,已是十分便宜了他。为何还让他住在城中,却要我三军将士在城外受苦受冻?哪有这等道理!”

洪承畴皱一皱眉毛。凭借火把的光亮,他认得这个出言莽撞的将领是满军参统巴铎。此人原本隶属统领叶臣的镶红旗部,这一次进攻徽州之役,考虑到张天禄部的军力不足,才临时抽调他来援助作战。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头反对停止“清城”。这多少使洪承畴有点难堪。的确,如果换了是一名汉军将领,那么他完全可以用不着再讲什么道理,就将之严辞斥退。如果对方还敢强项,还可以将他军法论处。但是,冲着巴铎是个满人,而且是叶臣的部下,洪承畴在作出反应之前,就确实不能不多一层掂量。何况,还应当估计到,虽然出头的是巴铎,但将领们当中,与他有着同样想法的恐怕为数不少,过于简单强横地硬压下去,也会使军心不服。对于掌兵者来说,这同样是需要避免的。因此,当最初那一下子恼火过去之后,洪承畴反而觉得不妨利用巴铎这个由头,把必须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说得更透一点。只不过,以自己的总督之尊,去同一个参将论辩,却多少有失身份……“哎,将军所言不差,”正当洪承畴沉吟不语之际,忽然有人从旁接口说,“此间民众前时果然曾抗犯我师。但念他多是无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胁从贼,原非怙恶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民。我师正应宽大为怀,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让他们惭愧知耻,从此实心拥戴。如此,我兵虽忍一时之寒冻,却可永远免却征剿血战之劳,少失而大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站出来说话的这个幕僚,就是黄澍。此人的确绝顶机灵。曾几何时,在前来府城的路上,他还口口声声把这里的民众称为“刁顽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经准确地领会了上司的心思,并且在洪承畴感到踌躇的当儿,不失时机地挺身而出,为停止清城辩护。洪承畴虽然出于持重,没有立即表示赞许,但是却不由得暗暗点头。

只是,黄澍说得固然委婉动听,那巴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连眼睛也不向他转过去。

黄澍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身躯矮壮、长着一双小眼的满族将军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畴面前显示能干,于是又耐心地说:“莫非将军顾虑部下将士会有怨言么?其实,只须我辈亦坚守此间,与士卒同甘苦,再将寒衣粮草备足,每日照常操练起来,则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会更生感奋求战之心。此古人驭兵之良法也!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谁知,巴铎仍旧一声不响。

这么一来,不只是黄澍,就连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畴也奇怪起来。因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铎论辩,那么黄澍自动出面,同对方倒是合适的对手,并且也给做上司的保留了回旋的余地。不料巴铎竞一言不发,倒让人闹不清这个“鞑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词穷,还是别的缘故。不过,只要他闭上嘴巴,事情就好办。于是洪承畴“嗯”了一声,威严地开口说:“巴铎既无异词,可速退下!清城……”话没说完,站在下面的巴铎忽然挺一挺脖子,说:“启禀大人,巴铎尚有话要说!”

洪承畴微微一怔,随即皱起眉毛:“嗯,适才黄澍对尔说话,尔一言不发。

如今本督出令之时,尔又说有话,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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