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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董小宛坐在船舱里,膝盖上搁着一件尚未完成的针黹。她手中拈着一根拖着长线的针,一边在发髻上慢慢攒磨着,一边侧起耳朵,倾听着甲板上的响动。当辨认出并不是丈夫的脚步声,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中的活计。

船身轻轻地晃动着。大约有云影不断飘过的缘故,铺洒在窗帘上的阳光时而一片通明,时而又阴暗下来。隔着帘子,听得见“噗通,噗通”的吊桶打水声和船家寻找泊位的吆喝声。这地方是丹阳城外的一个大码头,正当交通的要冲,不管是准备过江北上的船只,还是转陆路前往南京的旅人,大都会在这儿歇上一歇,所以码头旁、堤岸上,一天到晚都十分热闹拥挤。董小宛和她的家人们是昨天清晨赶到这里的。在此之前,他们寄居在下游不远的江阴县,并且打算上南京去避难。不过,前两天,留守如皋的仆人捎来音讯,说高杰的兵马毕竟没有骚扰到那一带,加上当地官府加强了弹压,一度乱了套的县城,已经渐渐恢复了秩序。好些避难出逃的缙绅大户,陆续返回城里。因此,经过商量,冒襄只好再次推迟前往南京的计划,遵照父亲之命,先把一家人护送回如皋。

说到这一次逃难,虽然才只八天,可是他们一家却不但艰苦颠簸,而且饱受惊恐。特别是在渡江时,由于遭到江洋大盗顾三麻子的包抄截劫,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幸好碰上退潮,双方的船只都搁了浅,他们一家八口才得以偷偷乘坐小船登岸,从陆路逃脱。但是到了泛湖洲的朱员外家之后,贼伙竟然又尾随而至,声言索求黄金千两,如不应允,便放火烧屋。吓得他们只好又连夜出逃,直到躲进了江阴县城之后,才稍稍安定下来。经历了这几番折腾,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行李财物,包括许多珍贵的字画和古玩,已经丧失了很大一部分,可以说损失惨重。惟一可宽慰的是一家老少平安无事,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吃了那一次苦头,他们就不敢再循原路返回,决定先上镇江去,打算从那里过江,取道扬州回家。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船队在丹阳已经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仍旧没有启程的迹象。加上今天一清早,冒襄匆匆上了岸,说是去办什么事,久久不见回来,董小宛的一颗心,就不由得又悬起来了……“橐、橐、橐”,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甲板上传来——轻捷而沉着,董小宛心中微微一动,赶紧抬起头。

“哦,相公回来啦?”她放下手中的针黹,含笑站起来。

冒襄点点头:“唔,我这就要走,进来拿点银子。”

董小宛微微一惊:“相公要走?上哪儿去?”

“包港。离这儿有六十里——镇江那边去不得了。听说包港能过江,我去看看。”

停了停,大约看见侍妾茫然的样子,他又不耐烦地说:“眼下扬州还被高杰的兵马围着,天天在那里打打杀杀,道路都给封堵住了,过不去——哎,你快把银子拿来吧!”

董小宛仍旧听不大明白:既然那边还是兵荒马乱,怎么丈夫又急着过江?但她不敢再问,赶紧答应一声,走向床头,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提了过来。

“不光要碎银子,说不定去了就能雇到船,你把那些十两的也拿五锭来。”冒襄一边说,一边把布袋提到桌子上,开始从里面挑选银子。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自从逃离如皋之后,董小宛不知不觉就替家中管上了钱财。起初,是由于一路之上,少奶奶苏氏只管守着两个宝贝儿子,别的一概不闻不问;冒襄又有一大堆外问的事务要应付料理,实在忙不过来,不得已才让董小宛帮着支钱派物。大约看见侍妾倒也手脚麻利,细致清楚,冒襄便干脆把差事一股脑儿交给了她。董小宛自然明白责任重大,愈加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疏忽懈担现在,听见丈夫吩咐,她又连忙拿出五封银子。

“相公,这些是十两的。”她说。

“唔,放下吧。”冒襄并不回头,只顾自己忙着。

董小宛没有立即递上银子,却在暗暗打量丈夫。经历了近半个月的磨难操劳,她发现冒襄明显地脱了形——曾经是丰润俊美的脸庞,比离家前更形瘦削了,脖子也显得细长起来,甚至隔着衣衫,也看得出两边的肩胛骨在耸动……董小宛望着望着,心中不由得一酸,泪水随之流出了眼眶。她使劲咬住嘴唇,把银子放到桌子上。

“咦,你做什么?”大约发现封纸上的泪痕,冒襄侧过脸来,皱起眉毛问。

“没、没什么。”董小宛背过脸去,掩饰地说,同时急急用袖子去拭眼睛,“一点灰尘。”

“好端端的,哭什么?”冒襄一边说,一边继续收拾银子。

“没有呀!真的,只是灰尘。”

听她这么说,冒襄就不再问,管自把准备带走的银两归拢好,然后将冒成叫来,把要上包港去的事说了,让亲随马上去准备。交代完毕后,他才转过身来,重新打量侍妾。

这一阵子工夫,董小宛已经重新扑了脂粉,恢复了常态。看见冒襄布置停当,她就把一套干净衣巾双手捧了过来。

“相公,你瞧这一套可合适?”

这是一袭六成新的月白直裰和一顶黑色的方巾。因为丈夫身上带着银两,包港那边又人地生疏,小宛不想让他穿得过于考究,以免引起歹人的注意。冒襄无疑也领会到这一层,他点点头,说:“好的,先放着,待会儿我再换。”停了停,他又望着侍妾那张略见清减的脸,“嗯,这些天,你也够辛苦的了!”

“哦,不!”董小宛马上摇摇头,同时疑惑地瞅着丈夫。

冒襄苦笑着点点头:“我知道的。这十来日你守着这些银子,可没睡过一宿安稳觉,半夜里睡着睡着又爬起来,端着灯儿到后面清点——你也须仔细着,别累坏了身子!其实,你刚进门不久,又是新手,这谁都知道。即使有时差出那么一两半两零头对不上,也就算了。大家也不会责怪你。或者你不想张扬,那就在我的账上销掉也成,何必一分一厘地这么翻来覆去地抠!”

董小宛顺从地听着。自从过江前的那天晚上,紫衣向她透露奶奶苏氏其实一直在暗中监视、防范她之后,董小宛确实很惊讶,加上冒襄又是那样一副冰冷严峻的样子,更使她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然而,丈夫在这一刻里所表现出来的信赖和体贴,却有如一道绚烂的阳光,驱散了她心中的疑雾。“哦,不是的!冒郎并没有嫌弃我,是我自己多心罢了!就连奶奶让紫衣看着我,其实也是为我好,怕我做出错事来。像我这样的人,能有今天的归宿,还有什么可计较、可抱怨呢!”她感愧地、自责地想,眼皮儿不由得又红了。

可是,随即她就控制住了自己。

“啊哈!”她用快活起来的声调说,“相公别说,妾都细细算过了,这十来天经妾手进出的银两,当真是一分一厘都不差!”

冒襄微微一笑:“不差自然是好!所以,你得预备着,待回到如皋,家里的这摊账,没准儿就要交给你来管。”

董小宛蓦地一怔:“相公说什么?让、让妾来、来管……”冒襄肯定地点点头:“昨儿是父亲先提起这事,太太、少奶奶也说好,还问我的意思。”

听说是老爷的提议,董小宛倒有点明白了。还在冒襄决定把父亲和刘姨太从靖江先行送往江南那天夜里,冒起宗曾经临时提出,要带上一些散碎银子,以便路上随时应用。当时,冒襄因为毫无准备,急切问倒有点不知所措,结果,是董小宛把一口袋散碎银子提了出来,里面一小包一小包,全都已经用纸封好,而且一一标明了数目和重量。冒起宗见了,对董小宛的细心大为称赞。看来就是那件事,促成了老爷今天的想法。不过,尽管如此,董小宛仍旧大为焦急。

“啊!那、那相公应承啦?”她连忙追问。

“我说得同你商量。”

“不,不成!妾不成,真的!”董小宛忙不迭地摇着手,惶恐地说,“妾进门才一年多,年纪又轻,家里那些妈妈、老爹,谁都比妾懂事多,有面子,妾靠着相公撑腰,胡乱管上几天还成,长年累月的,妾可撑持不起!”

冒襄望了她一眼,说:“正因那些人仗着辈分高,经事多,自以为有面子,嘴上不敢说,心里都不拿你当回事,故此才让你来管账。

这就管着他们了,往后想不听你的也不成。这也是老爷、太太有心提挈你。况且,你也有这份能耐,就放开胆子去做吧!霸谥髯用堑木龆ɡ铮椿拱刈耪饷匆徊阌靡猓抟墒嵌⊥鹚挥邢氲降摹?她不由得愣住了——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推辞,那就不是谨慎自谦,而是不识抬举了。

“自然,”冒襄沉思着又说,“即使你将来管了账,也不可滥用权柄,作威作福,也不可察察为明,锱铢必较。总要以宽和为务,这也是我家立身处世之大则。

须知目下世变方殷,人心惑乱。像我们这等人家,如若对手下奴仆御之不得法,一旦有事,那些家伙便会反戈相向。到时受祸之烈,便非同等闲。你不见这些年来豪奴乘时倡乱、荼毒主家之事,屡有所闻。有些主家,至有一门被戮,财物田舍被顷刻瓜分的。此事足为殷鉴,不可不慎——你,可要记住了!坝捎谒档绞本值拿永煤突炻遥跋宓牧成希窒殖鲆煅姆吃辍K冀糁迕济贡匙攀郑谙列〉牟辗坷镒吖矗吖ァ?董小宛沉思地点着头,渐渐地,一种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与义务的坚毅之情从她的心底里升腾起来。终于,她抬起眼睛,望着丈夫,果敢地说:“相公,老爷、太太和奶奶既然命妾管账,妾就小心尽力去做,必定不会给相公丢脸!”迟疑了一下,她把心一横,又说,“妾尚有一事禀明相公,请相公千祈应允。”

“什么事?”

“相公可还记得?那天夜里,贼人追到朱家,我们从后门逃出来的时节,相公一手搀扶着太太,一手搀着奶奶,已是十二分吃重。

况且路又难走,可相公仍旧记挂着妾,怕妾赶不上,时时停下来等候。相公的情分妾万分感激,只是这么着是不该的!试想太太、奶奶是何等样人,妾又是何等样人。若因妾之故,致令太太、奶奶有半点差池,则不只妾之罪万死莫赎,相公亦难免落个不孝之名。故此相公真是爱妾,今后但求全力护持太太、奶奶,妾虽因此遭逢不幸,死于沟壑草莱之中,亦绝无半点怨恨!按笤家晕怨苷说氖绿岢鍪裁刺跫悦跋迦跃勺呃醋呷サ靥牛痪镁驼咀×恕K攀替缘糜械阋馔狻K婧螅崆岬匾∽磐罚坪跸胗兴馐停沼谥皇翘玖艘豢谄担骸澳且灰梗憧墒浅粤瞬簧倏啵》判模艘辉猓宜闶茄Ч粤恕T僭趺醋牛簿霾换崮值侥侵掷潜返牡夭健牛一挂习哿ǎ焙虿辉缌耍镂一灰律寻桑?二包港说是港,其实只是一处濒江的村落。由于村子比较大,又是附近居民赶集的圩场,所以就有了点名气。这里的人家,绝大多数都以捕鱼和跑船为生。站在村前的滩场上一望,几排沿坡而筑的木房子,晾得到处都是的鱼网,外加那一片烟波浩渺的江水,以及横七竖八地躺在倾斜的江岸上的、等待修理的几条破木船,就是映入眼帘的全部景致了。不过,由于扬州一带的道路不通,那些急于南下和北上的旅客,只好纷纷改道这里,于是整个圩子便失去了昔日的静穆安宁。加上眼下又是鲥鱼上网的季节——这种被江东人奉为席上珍馐的鲥鱼,有着平扁而秀美的外形,通体银白,肉质肥美而细滑,每当春末,它们便开始成群结队地从海里回游到江中来产卵,在夏初达到高xdx潮。这时候,村民们便大忙特忙起来——这送上门来的两桩买卖凑在一起,平日不起眼的圩子,便忽然显出了少有的喧闹和兴旺……冒襄带着冒成和几名仆人乘船来到包港之后,照例拿了帖子和礼物去拜访当地的掌权头人,道达来意。那头人见他风度俊雅,谈吐斯文,倒也十分礼敬,答应尽力帮忙。双方谈妥了条件之后,冒襄便交纳了雇船的定金,并约定后日一早开船。

那头人本来要置酒宴请,但冒襄一来急于赶回丹阳去报信,二来嫌那头人举止粗鄙、言语俗陋,没有兴趣与之周旋,所以婉言谢绝了,只命冒成和一名仆人留下守候,他自己带着其余的仆人即时告辞出门,准备回到船上去。

由于此行颇为顺利,冒襄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情绪也变得轻松了一点。他沿着肮脏杂乱、浮荡着鱼腥气味的街道往前走,心里盘算着今后要做的事情。他想到,这一次逃难,行李财物损失了不少,不过,一家人好歹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回到家中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重整家业。幸亏出来时已经考虑到路上或许会有闪失,因而把一部分浮财疏散到了乡下的田庄去,分几处秘密收藏,没有全部带在身上,所以还不至于彻底破产。待到善后的事务有了头绪之后,接下来,他还是得上留都去。事实上,经历了这样一次如此狼狈的逃难之后,冒襄对于使他白白浪费了许多心力的家务纷扰,已经感到越来越厌烦;而急于有所作为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了。“幸好这一遭出来,总算没有耽搁得太久。眼下留都正商议另立新君,重建朝廷,那么,只要我尽快启程,一切大概还赶得及!”这么盘算停当之后,他心中才重新踏实起来,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九曲河旁。

这条九曲河,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从这里可以直通丹阳。冒襄来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水路。眼下,他的船停靠在河边上。当冒襄走近去的时候,发现艄公——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精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上,正挥舞着肌肉虬突的胳臂,大声轰赶着站在岸边的一个乞丐。

“去,去,不行!不行!”

“还求阿哥方便则个!”

“咦,你这人怎地这等罗嗦!告诉你,我这船是一位公子爷包下的。似你这等‘大贵人’,也想与人家同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思量思量人家肯不肯?”

“阿哥也不须声张,小可不拘烟篷下、后梢头,能容身便可。”那乞丐仍旧不住恳求。

艄公眼睛一瞪,分明打算发作,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嬉笑着说:“这么着,倒也可以商量。只是你有银子么?冲着你‘大贵人’的面子,便宜一点,只收一两!

怎么样?”

“这……小可眼下没有。不过到了丹阳,就有办法了。到时一定如数奉还。”

“到丹阳就有?哼,到了丹阳,只怕你又要说,到留都就有了。

你这号人,我见得多了,休想骗得过我!快走,快走——走!坝捎诳醇椭骰乩戳耍构椒⑼缙鹄础?冒襄瞥了一眼那个乞丐,发现他头发蓬乱,满脸尘垢,身上的窄袖短衫上净是破洞,而且肮脏不堪,一双破布鞋张着大口,露了乌黑的脚趾头。瞧样子,大抵是从江北什么地方逃下来的。“嗯,听他刚才求艄公时,那声口倒像是读过几天书的。”

冒襄想。要在往常,他虽然不会答应让这么个臭烘烘的乞丐上船,却多半会命仆人打发几个钱,让对方自寻去处。不过,经历了这次逃难之后,冒襄的心肠已经硬了许多:“哼,讨,讨!都只管向我来讨!如今我家损失了许多财物,又向谁讨去!”

他冷冰冰地想,于是沉着脸,径自走向船边。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背后招呼:“辟疆兄!”

冒襄不由得一怔,转过脸去寻找,但是没有发现什么人。

“辟、辟疆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冒襄弄清楚了:原来招呼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乞丐!

“你……你是?”冒襄惊疑地望着对方,同时,开始觉得有点面善……“是小弟呀,辟疆,我是方以智!你不认得我了?”那乞丐大声说。

“啊,密之……是你?”冒襄下意识地喃喃说。由于眼前的方以智,同两年前在金山脚下的船上分手时,那位衣饰华丽、风度翩翩的方以智相差实在太大,以至对方报出名字之后,冒襄仍旧不敢上前,只是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

倒是方以智,因为绝处逢生,并遇到了关系非比寻常的朋友而兴奋莫名。刹那间,卑躬屈膝的表情和姿态不见了,他左臂一挥,把那根打狗棒往河当中远远抛了出去,又将挎在肩上的一只装着碗筷的破竹篮子使劲地摔在地上,然后朝着天空,张开黝黑瘦长的双臂,再三地屈伸着,“哈哈哈哈”地纵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疯狂,充满了辛酸与屈辱。它从喉管里艰难地、痉挛地一声接着一声呼啸而出,像狂暴的利爪揪扯着空气,使人听得毛骨悚然……冒襄的心急剧地搏动起来。现在,他已经不再有丝毫怀疑,连忙趋前几步,伸出手去,紧紧抓住方以智的肩膀。然而,没等他说出话,方以智已经重重地跪倒在河岸上,佝下身去,掩着面孑L,放声痛哭起来。

站在船上的艄公,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就像面对着一幕怪诞之极的戏法。直到冒襄把方以智搀扶起来,他才如梦初醒,慌里慌张扶正了跳板,把两位社友接上船去。

其实,别说艄公,即便是冒襄本人,在确信眼前就是老朋友之后,心中也仍旧惊疑不定——诚然,在此之前,他也曾一再地思念起在北京做官的方以智,并且十分担心对方的安危;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朋友,更加从未设想过对方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啊,不用说,他是舍了命逃出来的,一路上必定吃了许多的苦!那么,北京如今怎么样了?别的朋友可还有逃出来的?还有流贼——流贼可会倾师南下,打到江东来吗?北边的情势是不是十分紧张?”这一下子涌到嘴边的各种问题,有一阵子,把冒襄弄得心神激荡,情难自禁。只是由于方以智那大笑大哭之后的委顿神态,以及那一身散发出阵阵秽气的褴褛衣衫,才使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急切,跟着朋友一起登上船头的甲板。

“那……那么,”他望着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朋友,迟疑地说,“我兄远来辛劳,敢请先行沐浴更衣,歇息片时,却再促膝细谈,如何?”

这当儿,方以智已经平静下来。他抬起眼睛,黑瘦的脸上现出一丝自潮的苦笑,随即点点头。待到引路的仆人做出相请的手势,他就转过身,慢慢地向船尾走去。

“是的,他变得实在太厉害了!”目送着朋友那蓬头屈背的身影,冒襄不由得暗暗叹息,“当年复社四公子中,惟一就数他仕途得意,而且还点了翰林,令多少社友艳羡不已。谁知到头来,却落得冒死逃亡,乞食而归!那么,这世间的事,到底怎样才是福,怎样才是祸呢?”这么一想,冒襄就生出了一种茫然的感觉,心中的思绪也乱纷纷的,变得有点纠缠不清。

不过,他没能继续往下想,因为仆人们已经开始请示该怎样接待客人。冒襄于是收敛起心神,逐一吩咐下去;然后,就径自回到船舱里,怀着烦乱、期待的心情,默默坐了下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经过了一番彻底的洗涤,并且换上了一身干净衣巾的方以智,终于来到了船舱。在此之前,一小桌临时备办的酒馔,已经摆开在舱中的矮方桌上。

冒襄马上迎上前去,同朋友重新行礼相见,然后分宾主坐了下来。

“我兄万里生还,真乃可喜可贺!”他举起酒杯,亲切地望着朋友说,“只是途中草草,无法即时设宴,为兄洗尘压惊。这一壶村酿,几味野蔬,不过聊供谈助而已,尚祈我兄勿嫌简亵为幸!”

方以智却没有答话。虽然才只小半天工夫,还不可能把近两个多月来备受惊恐、艰险和饥饿折磨所留下的痕迹,从他的身上消除掉,但总算稍稍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与刚才那一阵子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了。只是,此刻他显然有点神思不属,只顾转着眼睛一个劲儿朝桌上的菜肴打量。冒襄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于是马上拿起筷子,邀请说:“荒村野店,也弄不出什么菜色,无非卤鸡熟肉,惟有这鲥鱼,还算是应景的——请!”

“啊,请!”这一次,方以智应得很快。不过,他没有动鲥鱼,却瞅准了那盘熟牛肉,用筷子挑了一块最大的,迅速地塞进嘴里,三嚼两嚼,就一挺脖子,吞了下去;接着,又毫不停留地往嘴巴里送进两块,伸手抓过酒杯,一仰脸,喝了个光。

这之后,他似乎暂时忘记了身边还坐着朋友,只管手不停、口不停地吃了又吃,喝了又喝。

直到第三杯酒下肚之后,他才抹一抹嘴唇,喘上一口气。然而,待一声长长的酒嗝响过,他又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向了那碗卤鸡……冒襄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他平日对于鸡鸭鱼肉之类,本来就兴趣不大,这会儿也只是赶时新地动了几箸鲥鱼,就把筷子放下了。他开始目不转睛地望着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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