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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鸨母正从一只碟子里拣着瓜子儿,一颗接一颗地放在嘴边嗑着,听他这么问,就住了手,胖胖的圆脸上现出沮丧的神情。

“常来什么呀?”她说,声音里透着怨艾。

“怎么?”

“谁知道呢!其间贱妾也曾打发、丫环,还央了张老爸、苏老爸去专诚请过好多回,巴望他们就是来吃一盏茶,说会子话也好。谁知偏偏再也请不动,不是推说不得空闲,就是推说没有心思。总之,也不知是院中哪个鬼丫头,开罪了复社的相公们,连累我们也糊里糊涂地白陪着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国变,他们一来正忙,二来也当真提不起兴致,所以才会如此。不过,莫非连余相公也不来么?”

他问的余相公,就是余怀。三年前,余怀经十娘介绍,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识。

两人一见倾心,好得不得了。余怀还不止一次地表示准备替媚姐赎身,娶回家去。

这件事,圈子里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问。

鸨母点点头:“就只余相公还来过几次,可也每每推说事忙,不似往时来得勤了,把媚姐那妮子抛撇得丢了魂儿似的,倒缠着余相公又哭又笑地闹了好几回!”

方以智“噢”了一声,问:“那么,余相公的住处,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只是不曾去过。听鸨儿说,小油坊巷尽东头右首倒数第三家便是。”

“既是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说,“下官此来,一则是顺道相访,二则也想会一会余相公。如今就烦外婆着人给他带个口信,说下官在此候他,请余相公前来相见,不知可使得么?”

“这——”鸨母的眼珠子转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这不是极容易的事么!方老爷几时变得这等生分客气了?贱妾这就着鸨儿去报信!”

“不过”方以智用手势止住她,“下官来此一事,请外婆吩咐鸨儿,只可对余相公一人说知,并转告余相公,也暂勿向旁人提及。

嗯,劳动了!?

等鸨母答应着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

沙,沙,沙,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看势头,它已经比先前小了一点。但由于室内停止了谈话,那声响反而清晰起来。粗略一听,这雨声似乎十分单调、沉闷;然而细心领略,就会发觉其实不然。由于雨点时大时小,落下时所承受的风力忽强忽弱,加上最后溅击的物件和处所各不相同,其间便产生出异常繁复而且丰富的变化。方以智可以说深谙此中的妙趣。以往于公务和治学的余暇,碰上这种天气,品茗听雨便成了他的一宗赏心乐事。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侧起了耳朵。然而,只一忽儿,有关此次南归的种种考虑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心思。他开始想到: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多虑。待到把余怀找来之后,问清情况,如果没有什么,接下来他就要去同朋友们相见,好好地叙上一叙。然后,再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把自己在北京陷落期间的所历所闻详细写出来,呈报给通政司。如果能顺利到达监国的手中,说不定还会受到召见。“对了,要是监国询问到今后我的任职打算,该怎么回答?莫非仍旧回翰林院?不,可别再回那种是非之地去!这些年那种门户争斗的苦头、闷棍,我算是领教够了!倒不如请缨从军,上阵杀贼。即便是马革裹尸,也比临深履薄地混日子来得痛快!嗯,如果北伐成功,神京光复,说不定我还能同失散的妻儿相见。”

由于想到了被自己抛弃在北京、生死未卜的家人,方以智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他还记得,在决意只身冒险出逃的那个晚上,妻拖着年纪尚幼的儿子,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那样伤心。开始,妻还苦苦哀求他留下来,不要抛弃他们母子。后来见他去志坚决,她就一把抓起桌上的利刀,使劲刺向胸口,哭着说要死在他的前头,免得将来受苦受辱。

是他奋力把刀夺下来,再三劝解开导,并责成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把儿子抚养大,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相见的一天。……“如今,我总算活着回来了。可是他们呢?这一个月来,他们是怎么过的?

要是没有发生意外,他们应当还活着。但流贼一旦发现我失踪,必定会上门追索,那么……“方以智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痛苦地紧缩起来,浑身的血液疯狂地奔突着,脑袋也在轰轰作响,而两条腿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管机械地移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方老爷,方老爷!”一个女人兴冲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以智狂怒地回顾了一下,当看见一张涂着脂粉的胖脸,和一双金鱼样突出的眼睛时,一句严厉的呵斥就冲到嘴边:“混账,你乱嚷什么!”然而,一刹那间,他醒悟过来,“嗯,这是鸨母,如今我是在寒秀斋,在她的家!”他想着,随即咬紧嘴唇,站住了。

“哎,方老爷,好了好了,十娘回来了!”鸨母眉开眼笑地报告说,显然并未觉察客人的神情异常,“贱妾本让她即刻来见方老爷,可那妮子偏说这会子见不得人,必定要进屋里换了衣裳再出来!”

“对了,还有一个李十娘!”方以智苦笑地想,“我既进了这门,岂有不被认做狎客之理?不管真也罢,假也罢,反正还得周旋一番!”于是,他慢慢抬起头,竭力把满心的惨苦情思压抑下去,一声不响地回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虽然两位名妓说是换件衣裳,但足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屏风后面才传来裙裾摆动的细碎声响。在刚才等候这一阵子,由于鸨母一直在旁边陪着说话,方以智的情绪总算渐渐又平复下来。他冷冷地朝屏风转过脸去,觉得眼前仿佛一亮,身材颀长的李十娘手中拿着一柄绿纱衬金滚边的白葵扇,姗姗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她的妹妹李媚姐。看来,她们不只是更衣,而且还沐浴了一遍,重新用脂粉匀过脸,描过眉,连头上的饰物也经过精心的选换,所以显得格外新鲜娇艳,容光照人。寒秀斋的这一双姐妹花,在秦淮河一带早就芳名远播,尤其是李十娘,同方以智可以说相当熟稔。以往,在方以智的眼中。这位柔弱善病的美人,并不见得比顾眉、沙才、葛嫩那样一些名妓更对他的胃口。然而,也许由于近两个月来,他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惊恐和狼狈的境地之中,所历所闻也全是战乱、刑狱、鲜血和死亡,旧日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恍如隔世。现在一旦面对如此娇媚艳丽的女人,切近地感受到那围裹上来的温馨气息,有片刻工夫,他竟然觉得有点眼花缭乱,不由自主呆住了。

“方老爷万福……”两位名妓已经把双袖交叠在腰间,盈盈地行下礼去。

“哦,罢、罢了!”方以智蓦地回过神来,慌忙应道,于是站起身,还了一礼。

“方老爷几时到的?奴家姐妹竟坐不知,还望方老爷饶恕失迎怠慢之罪!”李十娘轻启朱唇,首先表示歉意。作为训练有素的旧院姐儿,她说起话来总是又软又慢,使人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方以智“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同时分明地感到,一种压抑已久的欲望正在心中苏醒,并且迅速地上升,使他变得有点意乱神迷,把持不定。“啊,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子?”他诧异地、生气地想。为了抗拒诱惑,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两位名妓的脸上移开,以摆脱对方热切的目光。

“咦,方老爷怎么不说话,莫非当真生气了不成?”李媚姐腮边闪动着笑窝,也凑了上来。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却同样的好听。

方以智瞥了她一眼:“哼,要是她们知道我如今不只是个抛雏弃妇、前程未卜的逃官,而且是个靠朋友周济的穷光蛋,大概就不会是这副脸孔了!”这个痛苦的念头一闪现,他顿时冷静下来,于是把身子往椅背一靠,淡淡地说:“下官今日才到留都,本未敢即来相访,只为打探余淡心相公的行踪,才顺脚过来一问。二位小娘子又何罪之有?”

“啊哟!”两位女郎齐声叫唤起来,“方老爷这等说,便是不肯饶恕奴家姐妹了!”

方以智却不再答话,只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那么,”李十娘用白葵扇半掩着嘴儿,忽闪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微笑说,“方老爷可得把方才的话改一改才成,改做:”专程来探望奴家姐妹,顺便打探余相公的行踪‘,可使得?“方以智皱了皱眉毛。他自然十分了解这种娇声软语的纠缠,无非是要制造一种骨酥意荡的气氛。而这样一种气氛,对于做成下一步的买卖,是必不可少的。眼下,他虽然无意于做买卖,但一来,此次上门是有求于对方,二来,也不想显得过于生硬古板,以至失却了昔日的气派和风度。于是他报以微微一笑,故意摇着头说:“下官适才所言,乃是实情,如此一改,岂非成了说谎之人?呵呵,使不得,使不得!”

“那么,方老爷到底还是不肯饶恕奴家姐妹了!”媚姐嘟起小嘴,干脆撒起娇来。她比李十娘要年轻几岁,长着一双讨人喜欢的灵活眼睛,“妈妈,你瞧,这可怎么办哪!”她回过头去,向鸨母求救了。

这其实是一个信号,暗示着这一幕表演已经差不多,可以转入下一个场景了。

鸨母自然心领神会,马上挥一挥手,说:“哎,方老爷是同你们逗耍子呢!你们姐妹怎地就当真了?罢啦,这会儿天也不早了,你们嘴也斗够了,倒不如把酒席整治起来,你们好好儿陪方老爷饮上几杯是正经!”

从得知李十娘回来的一刻起,方以智就在暗中考虑,该怎样应付这种意料之中的为难场面。以自己昔日的高贵身份,主人这样安排是很自然的,而且换了等闲的俗客,还未必能受到这种接待。

但如今的方以智却远远不能同过去相比。作为一个彻底破产的逃亡者,他甚至已经支付不起一席的酒资。眼下他身上的衣着还算光鲜,箱笼中也还藏着七八十两银子,但那全是得自冒襄的馈赠,今后一段日子的生活开销,说不定就得靠着它。

在这样的景况下,要像过去那样一掷千金地逞豪斗奢,方以智可是再也无此气概与胆魄。但是,公开地、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似乎又是困难的、痛苦的,特别是在这种女人面前!因此,他暗中打定主意,要把一切有可能被对方借以勒索的安排,设法坚决地、但又不失面子地推托掉。凭着多年来对风月场中各种门道的谙熟,方以智自信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所以,一听鸨母说要设宴,他就立即点着头:“应该,应该!下官与二位小娘子一别二载,今日幸得相逢,正须把酒共话,一申渴怀!”

说完,又皱起眉毛,装出为难的样子:“只是下官今日才到留都,尚有许多俗务须得料理,只待会过余相公,便要告辞,如此说来,又未免仓促了些——这么着吧,二位小娘子的盛情,今日下官暂且记着,改日却来恭领,如何?”

“啊哟,这可不成!”鸨母故作惊怪地叫起来,“方老爷是多年相与的贵客,今日走了几千里路回到留都,头一个就来看望十娘。光只这天大的情面,就够十娘受用一辈子!若是连两盏薄酒都不吃,就放了方老爷去,纵然贱妾说使得,别人也说使不得!将来这话传到外头,我婆子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李十娘的鸨母自然并非等闲之辈,这几句话说得既谦恭又漂亮,特别把外头的反应也拉出来给她助阵,倒一下子把方以智给噎住了,张了两次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李媚姐在旁边看见,也乖巧地笑着帮腔:“方老爷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莫非只喝一杯茶,就忍心抛下我们姐妹去了么?”

这一问倒提醒了方以智,他连忙抓住话茬儿说:“正是,下官今日来此,别的都不想,就只想一品寒秀斋的佳茗!至于饮宴——不瞒二位小娘子说,前些日子,下官在丹阳巧遇冒辟疆相公,还有一班熟朋友,天天缠着吃酒,腻得肚子怪不舒坦的,这会儿闻见酒味儿就反胃。下官也不忍心抛下二位小娘子就去,不过还是以品茗为宜,这摆宴就留待他日吧!”

停了停,看见三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他又把手中的茶杯一举,故作豪迈地高声说:“况且,两三个人冷冷清清地喝酒,有什么兴味!二位小娘子如有兴致,改日待下官把陈相公、吴相公等一班朋友全请来,再邀上卞赛赛、李香君、张燕筑、盛仲文她们,就在河房之上,摆上个十席八席。到那时,再喝它个一醉方休,岂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他刚才推三阻四地不肯摆席,显然引起了鸨母的怀疑,但接下来这么虚张声势地一咋唬,老鸨那张本来有点阴沉的圆脸,顿时又堆起了笑容。

“既是恁般,”她讨好地说,“那么,贱妾也不敢相强。只是,到那会子,方老爷可别忘了十娘、媚姐才好!”

“哦,不会,笃定不会!”方以智摇着手,爽快而又响亮地说。他本来就是个好奇乐观、爱闹爱玩的人,特别是在这种风月场中,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所以,他更加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相反,还为自己略施小计,就把这个不见银子不开眼的老鸨儿吓了回去,暗暗感到得意。“哼,我方某是何等样人,莫非还能在这种地方翻了船不成!”他自傲地想。正要再咋唬几句,使对方更加深信不疑,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十娘忽然转过脸,对鸨母说:“娘,方老爷不是要寻余相公么,怎么鸨儿去了半天,还不见回来?”

这句话,自然是暗示鸨母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以免妨碍她接待客人。鸨母马上领会了,连忙答应:“那么,我这就瞧瞧去!”

说完,又殷勤地请方以智安坐,然后匆匆离开了堂屋。

“妹妹,”李十娘又望着身边的李媚姐,“余相公待会儿就要到,瞧你脸上这妆,都化开了,快去弄一弄吧,可别让余相公瞧见笑话!”

“噢,是么?”李媚姐微微一怔,似乎想说,刚上的妆,怎么就化了?但眼珠子一转,她有点明白了,便狡黠地一笑,说:“好的,这儿有姐姐陪着方老爷,妹妹也不怕失礼了!”

方以智目送着媚姐的背影,不禁有点纳闷,在姐儿陪客的当儿,鸨母应当离开,是很自然的事,可怎么连这一位也给支走了?

“嗯,莫非因为我不肯摆宴,便故意降格以待不成?”他不悦地想。

望着已经坐到凳子上的李十娘,眼神也随之冷了下来。十娘似乎猜到他的心思,连忙解释说:“哦,她不过进去片刻,马上就出来的,还请方老爷海涵!”

“唔,有小娘子相陪,下官于愿已足,媚姐既然有事,倒也不必催她!”方以智故示大量。

“只是,奴家却有一事相求,望方老爷应允。”

“噢,不知小娘子有何见教?”发现对方神色异常,方以智不由得再度警惕起来。

李十娘先不回答,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包成小包的汗巾,搁在并拢的膝盖上,解开结子,从里面拿出一朵珠花来。

“这个,不知方老爷可还认得?”她问,递了过来。

方以智望了她一眼,迟迟疑疑地接住,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

他发现,这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丝织就的带叶花托上,缀着五颗晶莹夺目的珍珠。当中一颗足有半粒花生米大,其余四颗的大小,也与黄豆不相上下。论价值估计足可抵五六十两银子。

“嗯,这是——”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方以智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抬起头,疑惑地瞅着对方。

“这是方老爷的东西呀!方老爷难道认不得了?”李十娘提醒说。

“啊,我的东西?”

“是的,是的,方老爷怎么忘了?五年前那一次,姜相公正住在这里,方老爷同孙相公忽然在夜里进来……”李十娘急切地说,椭圆形的粉脸随即涨得通红。

方以智眨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当时,莱婺人姜垓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斋整整一个月不出来。他同妹夫孙临想同姜垓开个玩笑,在半夜里翻墙进了李十娘家,装作江湖大盗的模样,手执钢刀,直奔卧房,一路喊杀连天,把姜垓吓得从被窝里滚了出来,跪在地上哀求饶命,还直叫“莫伤十娘!”后来,玩笑开够了,他们才哈哈大笑,露出真面目,于是当即摆酒畅饮,大醉而散,也就是在那一夜的酒席之上,他把这朵珠花送给了李十娘,说是给她压惊……“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拿出来给我看什么?”由于愈是回忆起昔日的豪奢放纵,就愈加想到今日处境的可悲,方以智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奴想,奴想把它奉还老爷。”

“什么?”

“奴想老爷也许、也许会有用处。”

李十娘说话时声音很轻,而且显得畏畏缩缩。方以智却像猛然挨了一巴掌似的,血液一下子涌上脸孔,眼睛也因勃然大怒而睁圆了。他捏紧了手中的珠花,打算朝李十娘的脸上直掼过去。不过,当接触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充满祈求意味的目光时,他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哈哈大笑,说:“怎么,你以为下官适才不肯设席,当真是开销不起?告诉你,下官没有那么穷,下官有的是银子!下官……”“方老爷,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李十娘激动地阻止说,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晶莹的泪水,“奴虽是烟花陋质,不谙世事,可也知道老爷这次天幸脱身回来,是何等不容易!必定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虽然老爷不说,可老爷的脸相模样,奴都瞧在眼里,痛在心上……这朵珠花,原是老爷赐给奴的。奴也知道,老爷决不肯再收回去,那么,只求老爷权且拿着,待会儿当着妈妈的面,再赐给奴一次——哦,说不定媚姐就要出来了,奴也不再说了,就当奴求老爷一次,请老爷千万应允!”

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跪了下去。

在李十娘说话的初始,方以智还紧绷着脸,因为感受到了侮辱而怒火中烧,但渐渐他的火气低了下去。相反,这个风尘女子所表现出来的真情实意,却使他愈来愈诧异和惭愧。待到李十娘把话说完,他也禁不住心头发热,双眼微潮,赶紧跨前一步,把对方轻轻扶起来,低声说:“好,下官应允就是。这地下潮着呢,快点起来吧!”

待到把李十娘安顿到凳子上之后,他又用一种深挚的、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并且有心说上几句体己的话。然而,就在这时,隔着门外的雨幕,已经传来了余怀兴冲冲的呼唤:“密之,密之!你在哪儿?”

于是,方以智只好暂时放开李十娘,把那朵珠花匆匆包好,塞进怀里,然后定一定神,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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