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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陈贞慧却把头一摇,悻悻地说:“别指望次尾会出面作证!他是个天马行空的人,历来不管这种‘俗事’!况且他同周仲驭又一向气味相投,号称莫逆,你让他作证,闹不好,他当场给你来个‘不知道’,你反而下不了台!”

听他这么一说,侯方域也没有了主意。有片刻工夫,船舱里沉寂下来,只有后梢那“鸦扎”的橹声,随着船身的摆动,一声接一声地响得分明。而船舷旁那潺滠而过的流水,受着耀眼的阳光照射,向灰布篷顶勾画出无数闪烁跃动的虚幻波影,更增加了人心中的烦乱……终于,陈贞慧抬起头来。看样子,他已经把情绪控制住了。

“既然如此,那么算了!他不就是生怕《留都防乱公揭》那份功劳,挂不到他头上吗?如今我就让给他!”看见侯方域嘴巴一动,现出气急的样子,他把手一摇,止住对方,然后五指收拢,捏成一个拳头,朝桌上重重一敲,斩钉截铁地说:“可是,入幕的社友,一个也不能退出!这事不止关乎社局,抑且关乎国运,绝无退让的余地!”

侯方域眨眨眼睛,争辩地说:“可是……”“兄不必再说了!”陈贞慧不耐烦地打断他,”弟意已决,过几日,弟就约齐社友去面见仲驭,当场声明公揭是他草拟的,让他从此放心就是!”

说完,仿佛想起什么,他又转向余怀,郑重地叮嘱说:“此事关涉重大,尚祈兄深秘之!”

由于周镳竟然置改革朝政的大计于不顾,坚持排斥陈贞慧,黄宗羲同老头儿明显地疏远了。另外,在这件事情上,顾杲本来与他一样,并不认为周镳的做法是对的,仅仅碍于情面,便屈从对方的意志,也使黄宗羲十分反感,无形之中,两个朋友也变得隔膜起来。

这种局面维持了十天。黄宗羲固然没有到上房去过,周镳也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既不再召唤他,也不派仆人过来探视。倒是有几次,顾杲像是憋不住,迟迟疑疑地踅进西厢来,但看见黄宗羲紧绷着脸,对他不理不睬,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转过身,径自为周镳分派的差事忙碌去了。

面对这种别扭的局面,黄宗羲感到再也不能在宅子里住下去了。虽然周镳不曾下逐客令,但是黄宗羲却觉得,仅仅冲着耐心等待了这些天,对方仍旧毫无回心转意的表示,自己也应当断然迁出。“是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们是这样的一种人,那么,我黄某即便再穷、手头再拮据,也决不再受你们的恩惠!不能让世人把我看成是一个没有骨气、降格以求的人!”这么下定决心之后,到了五月十六日,他便带着黄安早早出门,上三山街去,打算看看能否在书坊中找到可供借宿的处所。

主仆二人走出了曲折清静的小巷,来到车水马龙的三山街上。

就在昨天,以监国名义执政的福王,在文武群臣的一再“劝进”下,已经结束了半个月的过渡期,在紫禁城内的武英殿上正式登基,成为明朝的第十八代皇帝,并宣布从明年开始,将年号改为“弘光”。

这对于相隔二百二十余年之后,再度处在“辇毂之下”的南京臣民来说,自然又是一件众口哄传的大事。虽然隆重的登基大典已经举行过,而且由于二十七天的国丧期尚未结束,民间也不举行庆祝活动,但热烈和兴奋的迹象仍旧随处可见。譬如:与前一阵子相比,市面上显得更加熙攘繁忙了,人们的表情也变得更加镇定和自信。一度在大街小巷里日夜巡逻的武装官兵,已经明显地减少;而作为南京一景的流民和乞丐,在东躲西藏地蛰伏了一个多月之后,又开始成群结队地重新出动。

不过,最吸引人们关注的,还是在各大城门以及主要街衢上贴出的“皇榜”,那上面一共列出了二十五款新颁的“国政”,其中包括大赦天下罪人,废除苛捐杂税,大力起用有用人才,给各级官员加官晋爵,以及奖励开荒、放宽贸易等等,看起来,确实让人感到新朝廷颇有一番与民更始,振作有为的劲头和气象。

“不错,这二十五款新政,同五月初一在畅好居酒楼上,陈定生给我们看过的那二十款新政的草稿,有好些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么说,他在史道邻那里果真是颇受信用,而且已经有声有色地干起来了!”黄宗羲一边从围观皇榜的人丛中挤出来,一边兴奋而又不安地想。由于发现尽管在拥立新君的较量中遭到挫折,但以史可法为首的东林派人士仍旧牢牢地控制着局势,在重大的决策当中,并未受到异己势力的左右和干扰,黄宗羲对于陈贞慧的信服和对于周镳的不满,在这一刻里变得更加分明了。“哼,我早就料到,上一次拥立潞藩和桂藩,是理不直气不壮,史道邻也无可奈何。这一次他哪怕再笨,也不至于重蹈覆辙,再让马瑶草轻易得逞!周仲驭那种预测,不过是对陈定生心怀私怨,故作危言罢了!”

由于愈益坚信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现在,黄宗羲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心中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渴望。他想到:北京的不幸陷落固然是一场奇祸惨变,但长期以来,朝廷所形成的那一种因循苟且的死硬格局,也因此被彻底打破了。今后,南京的新朝廷在以史可法为首的东林派大臣主持下,沿着已经开始了的这条路子走下去,革除积弊,更新朝政,很可能就不再是一句空话,同时必定会更加获得江南士民的支持和拥戴。那么,重新开创大明中兴,也应当是可以实现的。“哎,真没想到,这些年来,我梦寐以求的一天,竟然会是这样子到来!”黄宗羲既欣幸又痛惜地想,“只是,我前一阵子被周仲驭拖着,老是犹豫不决,结果社友们都已经纷纷入幕为宾,我却远远落到了后头!不,一旦有了住处,我就去找陈定生!

赶快去找陈定生……“

“大爷,瞧,书坊!”黄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黄宗羲怔了一下,顺着仆人的指点望去,发现前边不远,果然有一爿书坊。

“嗯,虽说门面浅窄了些,但只要能住下就成。”他想,于是停下来,对仆人说:“你去,到坊里问一问,看他们可要请人选批文章不要?若要时,就再问问他们批一部给多少银子,包不包食宿?问明白了,回来告诉我。”

说完,看见黄安眨巴着圆眼睛,现出胆怯的样子,他就把脚一跺,不耐烦地催促说:“快去,去呀!”

等仆人犹犹疑疑地移动脚步,黄宗羲这才转过身,径自走到附近一问卖扇子的店铺跟前,一边倒背着手,装作浏览架子上的货色,一边等候仆人来回话。只不过,由于心情迫切,虽然店主人立即过来兜揽生意,并且殷勤地把那些本地产的、四川产的、广东产的扇子,一把接一把地摆到他的面前,黄宗羲却全无兴趣,只管不停地转过脸,一次又一次地朝书坊那边张望……终于,黄安回来了。

“怎么样?”黄宗羲连忙抛下扇子,跟着仆人走出外面来,急急地问。

黄安摇摇头:“他们说不请。”

“不请?为什么?”

“那掌柜说他们坊中的选文,向例是包给什么恽相公、陆相公的。纵然这两位相公不来,也还有相熟的什么许相公、李相公等着,而且前几日已经来问过了。他们尚且轮不上,所以大爷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黄宗羲“嗯”了一声。满怀热望,却碰了个冷钉子,这使他多少有点失望,也有点不快——说实在的,他一向瞧不起八股文,平日里也是为着应考,才不得已跟着写一点。至于选批“程墨”、“房稿”一类的活计,虽然像吴应箕、张自烈等社友都做得挺起劲,并因此在士林中名声大起,黄宗羲却压根儿不感兴趣。这一次,要不是急于找到一个能解决食宿的新窝,他也未必会巴巴地主动上门。

“哼,什么了不得的书坊,瞧那门浅户窄的样子,就不是个会发达的。不肯请,我还不想干呢!”他不服气地想,于是领着仆人继续往前打听。不过经此一遭,黄宗羲更加不想先行出面了,每一次,都照例支派黄安去打头阵,自己则在远处等着。

然而,那些书坊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连打听了五六家,得到的答复不是已经预约了人,就是存货尚多,今年不打算开选了。弄得黄宗羲又气又急,一个劲儿地责骂黄安没用,说带上这样的仆人出门,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连这么个事都办不好!

最后,把黄安逼急了,苦着脸申辩说:

“大爷,你以为这差事是好做的么?人家见了小人这一身打扮,又不是本地口音,先自拉长了脸,爱理不理的,没准儿还以为小人是装着幌子骗饭吃的呢!大爷又不肯露脸,可叫小人怎么办?”

由于被戳中心病,黄宗羲的脸蓦地红了,“什么?”他怒声说,“我不肯出面?

我是让你学会办事!好,我这就去说给你瞧,看他们可敢不理我!”

说完,他把心一横,咚咚咚地迈开大步,径直朝黄安最后打交道的那所书坊走去。

这是一所不大不小的书坊,规模和格局同吴应箕借寓的蔡益所书坊差不多,门上悬着一个“惠来堂”的牌子,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店主模样的中年汉子,看见来了客人,他那张长着几茎黄胡子的胖脸上就堆起了殷勤的笑容,而且离开了椅子。

“啊,不知相公光临,失迎了!”他行着礼说,“请——请坐。”

等黄宗羲坐到椅子上之后,他又毕恭毕敬地问:“不敢请教相公高姓?”

“嗯,小生姓黄,是浙江余姚人。不知店家怎生称呼?”

“不敢,小老贱姓张,排行第六,相公只叫张六便是。”

“原来是张老爸,幸会!”黄宗羲拱一拱手。

“啊,不敢,幸会幸会!”张六忙不迭再度行礼。随即,一边吩咐小厮“奉茶”,一边试探地问:“不知黄相公光临,有何吩咐?小店虽则门面浅窄,不过也还藏得有几部好书。如果……”黄宗羲把手一摆:“小生今日来此,非为买书,乃是意欲请问,宝号可打算聘人选批制艺时文?小生愿主其事。”

那店主满心指望着能招揽到一宗买卖,听黄宗羲这么一说,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当儿,黄安已经跟了进来,也使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于是,转了一下眼珠子之后,他便“哦”了一声,赔笑说:“黄相公文名素著,小老心仪已久,今日肯惠然下顾,小店正是求之不得。惟是不巧得很,小店的选文,历来包与国子监的陈相公,除非陈相公有事不能来,否则小老实不敢背约另聘,现今陈相公已来小店开选,所以……”一听对方又搬出这种理由,黄宗羲心中早已不耐烦。而且他还十分怀疑这些都是托辞,未必实有其事。不过,为着不至于一下子把事情谈崩,他仍旧耐着性子,说:“小生以往虽然不常在坊中走动,便留都的选家朋友,像贵池的吴次尾相公,江右的张尔公相公,与小生都是极相熟的。他们都知道小生,老爸不信,不妨向他们打听打听。”

为着谋求这么个小差事,竟不得不借助吴、张二人的名声来自高身价,黄宗羲再一次感到屈辱和可羞。

“噢,原来如此!”店主人扬起粗短的眉毛,惊奇地说,“吴相公和张相公在坊问可是大名鼎鼎,无人不识。相公与他们既是知交好友,那就一切都容易之极了!

纵然小店本小力薄,既已请了陈相公,便实在不敢再有劳相公,不过相公只须寻着吴、张二位,别说是受聘于一家,便是受骋于十家,也只是一句话的面子罢了!哈哈!”

张六说的也许是实情,但在黄宗羲听来,却分明是在挖苦自己,这种感觉,又由于曾经对仆人夸口在先,而变得更加尖锐。

“胡说!”他一挺身站起来,怒冲冲地说,“我为何非得去找他们不可?我用不着去找他们!什么选家,了不得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黄宗羲自问绝不会输给他们!不信,你马上拿一部时文出来,我当场批给你看!你若挑得出纰漏,本相公马上就走;若是挑不出,你这坊里的选席,本相公就坐定了!啊?怎么样,你敢不敢?“显然没有料到这位一心求职的书生还会这么大发脾气,张六一下子倒给吓住了,随后就妥协地摇着手,连声说:“相公息怒,相公息怒!有话慢慢说,有话……”“不,你拿出来,什么了不得的时文,你马上拿出来!”黄宗羲的声音提得更高,还激烈地做着手势,以至街上的行人也给惊动了,纷纷停下来,朝店里张望。

“哎,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个急促的声音问。

“什么事,我让他——”黄宗羲大声回答,同时转过脸去。蓦地,他噎住了,因为他发现,发问的那个人,还有跟着他从书坊的里门走出来的几个儒生,不知为什么有点眼熟。

“哎呀,太冲兄,原来是你!”为首的那个高身量的儒生首先招呼说。

“……”

“弟是陈方策呀,兄莫非认不得了?”那人走前一步,热切地自我介绍说,一双剑眉下的眸子,在轮廓分明的脸上显得炯炯有神。

陈方策——南京国子监里的一名学生。此人平日于课业之余,还留心时事,喜好结交,遇事敢于出头,所以无形中便成了学生们的一个头儿。以往黄宗羲上国子监去访友,曾经与他见过,现在一经提醒,也就想起来了。

“不知适才仁兄何事动怒?莫非……”陈方策关心地问。

“这位黄、黄相公要……要见相公。”张六连忙顺水推舟地说,同时用袖子揩了揩额上渗出的汗珠子。

“要见小弟?”陈方策有点意外,但随即就似乎悟到了什么,马上拱着手,道歉说:“请仁兄息怒。这事怪不得张老爸,是小弟让他不要放人进来的,若早知黄兄见顾,自然要当别论!”

说完,他就侧转身,做出相让的手势:“那么,请!”

当认出对方是熟人之后,黄宗羲的火气已经失去了势头,同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过分。于是他皱起眉毛,默默地跟着陈方策往里走。

“……那么,贵社打算如何应变?”当他们走在天井里的时候,陈方策忽然转过脸来,神色郑重地问。

“应变?什么应变?”黄宗羲抬起眼睛,疑惑地问。

“就是史大人的事。”

“史大人——兄是说史道邻?他有什么事?”

“咦,兄不是为这事来找弟的么?”陈方策站住脚,颇感错愕。

看见黄宗羲摇摇头,一派茫然的样子,他才“哎”的一声,苦笑着说:“误会了,弟闹误会了!”

“可是……”

陈方策没有立即回答。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就在这里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往里走的打算。

“原来兄还不知道,今日朝廷可是出了大事了!”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发红了,以致不得不停顿一下,直到把激动的情绪控制住之后,才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一直留在凤阳等候朝廷任命的马士英,在接到关于内阁名单的邸报,以及着令他继续留在江北督师的诏书之后,极为不满。他立即采取行动,一方面唆使正在扬州一带闹事的高杰,把十余万人马拉到长江北岸,沿江扎营,制造紧张空气;另一方面,他自己则借口入朝觐见,来到南京,公开扬言:他在外督师多年,已经感到“疲倦”,决意回到朝廷来任职,不想再走了。面对这种公然的讹诈,史可法为着避免冲突,竟然再一次作出重大让步,向弘光皇帝提出请求,表示愿意自行到江北去督师,而让马士英代替他在朝廷中的位置。结果,当即得到皇帝的允准。

今天,史可法已经正式搬出内阁,据说很快就要启程了。

“如此一来,”站在旁边的一位名叫卢谓的国子监生愤慨地插进来说,“岂不是成了秦桧在内,李纲在外之局。大明的中兴还有什么指望,江南还有什么指望!”

“前些日子,听说就连司礼监的韩太监也说:”史公安靖宁一,堪任居守;马瑶草弘才大略,堪任督师。‘今上及诸臣俱以为然,是故才有前命。如今只为姓马的一句话,就遽变成议,岂非视国事为儿戏么!傲硪晃患嗌舶锴凰怠?黄宗羲却像当头挨了一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呆了。是的,局面竟然变得这样快,这样容易!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实上,仅仅在小半天前,他对于当前的一切,还那样兴奋,那样激动;而对于未来,又是那样的雄心勃勃,满怀希望。

可是转眼工夫,这一切就给无情地打碎了!眼下,黄宗羲的感觉,就像给人摘去了五脏六腑,胸腹问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渐渐地,他又觉得像是落进了一个巨大的骗局之中,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冷酷而自私地耍弄了一番,然后如同一只渺小的虫豸似的,被毫不在意地抛到一边去。“啊,史道邻,又是史道邻!”在充满心头的一片混乱中,他分明听见一个怨愤激动的声音在高喊。虽然陈方策在旁边慷慨激昂地表示,为了阻止史可法离去,他们已经决意联络南京的缙绅及士子,联名上书,向朝廷拼死一争,但是黄宗羲根本没有听见,只猛地旋过身,昏头昏脑地向外走去。

史可法突然决定自请出守淮扬,使黄宗羲的满腔热望再度归于破灭,同时,也给复社的社友们造成极大的冲击。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沈士柱、左国楝等人,由于在各部衙门里充当幕僚,甚至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只是,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兵部衙门,围着陈贞慧,询问该怎么办时,就连一向沉着稳重的这位头儿也忧心如焚,乱了方寸,末了,只表示要竭尽全力地进谏,以促使史可法改变主意。他还与社友们约定,于五月十七日——也就是黄宗羲同陈方策在书坊里谈话的第二天上午,到洪武门外的茶社去集中,看结果如何,再作计议。

现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从辰刻开始,社友们就陆续来到茶社里,在靠窗的地方占了一张桌子,叫了两壶“毛尖”,几样果品,一边喝着,一边等候。由于估计到事情不会太顺利,他们还特地把吴应箕和余怀也招了来,以便到时一道参与计议。谁知大家心神不定地守候了大半个时辰,不但不见陈贞慧前来露面,就连自告奋勇前去催请的侯方域,也失去了踪影,社友们就不由得愈来愈焦急不安了。

“哎,到底是怎么回事?定生怎么还不来?”梅朗中一边伸着脖子朝窗外张望,一边神情懊丧地说,“莫非史道邻已经出都,把他也带走了不成?”

“这倒不至于,”张自烈摇摇头,“史公出都之时,须得向皇上公行陛辞之礼,百官也须齐集城外替他‘郊饯’,岂有一声不响就走了之理!”

“哼,也难说。如今马瑶草已跑回留都,江北诸镇成了无头之蛇。若是流贼南下,军情紧急,史公便只有星夜赴任了!岂不闻兵法有云……”沈士柱提出他的见解,而且照例忘不了引用兵书,只是对于这种情况,兵书上到底有什么相应的说法,他却似乎一时想不起来,所以只管一个劲儿眨着眼睛,却没有了下文。

幸而左国楝接了上来:“江北军情紧急,事先岂能全无声响?

况且,定生即使跟着走了,又岂能不给我们留个口信?“听他这么一问,沈士柱立即又神气起来:“哎,老兄这就是外行了!”他把手一挥,说,“军机大事,岂能轻易泄露?岂不闻‘形人而我无形’乎?即使是定生,到了此时此际,只怕也不敢给我们留什么口信哩!”

余怀摇摇头:“弟倒是想着,这两日留都上下,众议沸腾,都是争的史公赴淮扬督师的事。说不定马瑶草之流怕史公逗留一久,难免夜长梦多,又弄个什么奸诈的法儿,从速把他悄悄儿打发了出都也未可知!”

冲着这一阵子,弘光皇帝对马士英明显偏护,余怀的顾虑自然不无道理。大家顿时又焦急起来。

“若、若是这等,我们岂不是白、白等一场?”梅朗中结结巴巴地问。

“是呀,”左国楝也接了上来,“既然如此,我们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对,不等了!”“算了,走吧,走!”更多的人哄然附和。

然而,没等他们站起来,就听见桌子被“嘭”地拍了一下,接着,响起了吴应箕冷峻的声音:“你们全都是瞎猜!瞎猜,懂吗?”他重复地呵斥说。到底为何是瞎猜,他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但是那霍霍扫射着的目光,已经足以使社友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不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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