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丈夫回绝了对方,正自暗暗宽慰,忽然听说是什么“旧识”,她不禁又担忧起来。看见丈夫接过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视着。然而,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在未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过是表情冷淡而已,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帖子上,脸色却蓦地变了。
“什么?是阮圆海!”他猛然抬起头,厉声地问。
“哦,哦,冒先生请勿焦躁,且听小弟一言!”苏文卿连忙摇着手,说,“请兄台到梅亭一叙,正是阮圆老的意思。阮大人说,以往先生同他虽有些芥蒂,但他却宁可不咎既往,与先生杯酒言欢,一洗旧怨。阮大人还说,复社之中虽大半系心怀逆志的不逞之徒,不日便当奏明朝廷,从严论处。惟是先生与他们尚非同类。况且阮大人甚爱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递一个门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荐,委以大任,决不食言……”苏文卿滔滔不绝地说着,起初还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但渐渐就变得眉飞色舞,手足浮动起来。显然,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阮大铖,对冒襄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条件又是如此微不足道,处于穷途末路的冒襄必定会又惊又喜,感激涕零,马上俯首从命。事实上,在开始的一阵子,冒襄的确睁大了眼睛,一张白净俊美的脸孔也涨得通红,看上去异常激动。但不久之后,他就平静下来,嘴角甚至现出了微微笑意。他一声不响地等着苏文卿说完了,才摇着手中那份名帖,说:“请苏先生上复阮大人,就说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为如今跻身高位,便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摧残天下的公论正气,而又奴役之,却是白日做梦!”
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他就嘬起嘴唇,“噗”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大铖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随即朝苏文卿那张吓黄了的脸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门生帖子么?抱歉之至,没有。不过口说无凭,只怕阁下也难以复命。那么,就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过,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转过身,平静地对蕾小宛说:“嗯,我们这就回去吧!”
六
“什么?冒辟疆那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听完了苏文卿的回复之后,阮大铖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身来。没提防动作太猛,他那部大胡子带动了跟前的酒杯碗筷,顿时歪的歪,倒的倒,碰出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但是火冒三丈的阮大铖却不管这些,他用两条粗壮的大腿使劲往后一撞,推开了椅子。
“啊,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他又大叫一声,同时挥舞着那只多肉的、长着许多长黑寒毛的拳头。在亭子周围那些密集交错的梅树枯枝映衬下,他那急速地来回移动的肥胖身躯,配上一双凶光四射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急于冲出笼栅,去择人而噬的猛虎。
“哎,阮老爷,那冒辟疆不过是一介狂生,虽说今日做得忒过分些,可您老大人有大量,又何必为他生气哟!”坐在桌子旁边的顾喜娇声地劝解说,一边做出媚人的笑脸。这个秦淮名妓分明知道,在这种满座客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的场合,正是她们女人显示本领的时候。
“是呀,阮老爷眼下正富贵无量,可千万要保重才好!为了区区一个冒辟疆,气坏了身子,犯得着吗!”另一个名妓马嫩也不甘落后,转动着一双顾盼多情的眼睛,柔声软语地接了上来。
大约看见女人们开了口,而阮大铖也没有迁怒于她们的迹象,陪席的几个客人也都纷纷开口相劝:“圆老,难得您老今日想出这个极奇极新的主意,邀门生等来此临白雪而赏枯梅,可别让那种事来败了圆老这一空万古的雅兴!”
“对,‘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还是饮我们的酒!”
“哎,依小弟看,复社那伙书呆子一个个全是疯子!若与疯子计较,岂非降低了我辈的身份?”又一个尖尖的声音说。
“对,对,疯子,疯子!哈哈哈哈!”坐客们哄笑起来,一半是凑趣,一半是担心。
“不!”阮大铖忽然停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我非同他们计较不可!这些年,他们下死劲儿挤我、骂我、糟蹋我,要不是我老阮命大,怕不早就叫他们踏成齑粉!
如今他们的小命儿全捏在我手里,还敢如此骄狂不逊,不痛施惩戒,他们还当我老阮是好欺负的!”
停了停,他又环顾着在座的人,阴恻侧地说:“嘿嘿,你们等着瞧吧,眼下就有一桩妙到绝处的买卖,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把手一摆:“这酒也不饮了。走,回城去!”
小半天之后,阮大铖一行已经回到城里。他把几个客人和两个名妓打发走,然后乘着轿子直奔西华门的马士英新府郏当他由仆人领着,来到被大铜火盆中的熊熊炭火映烘得一室生春的后堂时,发现马士英正同他的儿子——现在已经当上了禁军提督的马锡,以及亲信王重在那里欣赏新近得到的几件摆设。那老头儿今天穿了一袭阳明衣,外罩一件貂皮背心,头上戴着网巾,显得轻松而悠闲。看见阮大铖走进来,他只敷衍地拱拱手,便依旧弯下腰去,凑在那些古董器玩跟前,津津有味地继续指点议论。这些日子,阮大铖虽然愈来愈趾高气扬,把满朝文武都不大放在眼里,但在马士英跟前,毕竟不敢过于放肆。当发现不可能立即开始谈正事,他就暂且把满肚子话忍住,走上前去,瞧了瞧陈列在堂屋中央前几件摆设。作为精于此道的行家,阮大铖一眼就看出,那几件东西虽然不全是古物,但都非同寻常。譬如那架玛瑙围屏,足有六尺高、八尺宽,共分三截,每一截的屏面,都用金银丝编织而成。这倒还罢了,令人吃惊的是,上面那些花朵图案的用料,竟然不是珍珠,就是宝石。那些珍珠起码有上百颗之多,大的可比猫儿眼,小的也不亚于樱桃核。至于宝石,更是惊人,什么祖母绿、鸡血红、满天星、一锭金、玛瑙黄,真是应有尽有。
光这一座围屏,价值已经难以估计。另外还有一柄麈拂,髯长三尺,色泽纯紫,拂柄由整段水晶雕成,柄端连着一个红玉环扣。虽然只是静静摆在那里,却已经显得粲然夺目,品格非凡。阮大铖心中一动,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端详。又轻轻摇了几摇,顿时光彩动摇,哔剥有声。他正在惊疑,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低声说:“圆老可得当心点儿,别摇得太响了。须知此物之声甚异,鸡犬牛马闻之,无不惊逸;若垂之潭中,则鳞介之属,俱俯伏而至呢!”
阮大铖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士英那个面白唇红的心腹王重。
他于是问道:“莫非这便是古书上所载的,能令蚊蚋畏避的龙髯紫拂么?”
王重点点头:“正是龙髯紫拂。此物原为}同庭道士镇观之宝,唐时流入宫中,后遂失其所在。不意千年之后,复现于人间。近被外官某觅得,特地拿来献给瑶老,我辈才得睹此旷世奇珍,也算福缘非浅了!”
阮大铖自复出以来,收到巴结者送来的礼物虽然也不少,但能与马士英相比的,可以说还没有一件,所以艳羡之余,心中又不免有点酸溜溜。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放下麈拂,径直走向主人身边。
这时。一双垂髫的丫环正分两边站着,小心翼翼地在马士英面前张开了一块五彩氍毹。阮大铖照例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发现这张氍毹无疑也气质名贵,色彩典雅,而且每一方寸之间,都极精细地绣满了列国山川和歌舞伎乐的图案。不过,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嗯,看样子像是外夷贡物。只是眼下这类东西甚多,倒也不算稀奇!”这么想着,阮大铖打算直起腰来。忽然,那两个、丫环不知是没提稳还是故意,把手中的氍毹轻轻抖动了一下。
顿时,奇迹发生了:只见眼前闪闪烁烁地现出无数蜂蝶燕雀,一只只各具姿态,栩栩如生,正在氍毹上跳跃飞舞。阮大铖吃了一惊,连忙凑近去,想瞧个仔细。这当儿,氍毹已经复归静止,那些蜂蝶燕雀也一齐消失不见。直到两个丫环再次抖动氍毹,它们才重新闪现出来。
“哎,老师相,”被眼前的奇观迷住了的阮大铖,直到、丫环奉命收起氍毹,他才意犹未尽地直起腰来,赞叹说:“卑职今日此来,得见如许奇宝,竟是大开眼界了!”
马士英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先让马锡扶着,回到当中那张蒙了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等阮大铖和王重就座了之后,他才捋一捋胡子,淡淡地说:“说来讨厌之极。这些东西,都是他们趁学生不在时,硬送进来的。儿辈们推也推不去,只好让他们放着,我一直懒得看,也不知是什么物件。今日得空,才搬出来瞧瞧,却原来全是些用不着的东西,真是可笑!”
阮大铖眨眨眼睛。他当然十分清楚这位马老头儿的脾气。尽管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拒绝过什么馈赠,但每逢谈及这件事,他总是显得很不高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于是,便微笑说:“这也皆因老师相道光德誉,天下景仰。他们怀恩感激,不能言宣,所以才因物寄意,聊表敬爱之忱而已!”
马士英哼了一声:“什么敬爱之忱!无非是他们头上戴着乌纱,却总嫌太小,指望我提挈他们。哼,有些人就是永不知足,升了还要升,升了还要升!也不问问自己做得来做不来!一时顾及不到,或者擢拔得慢点儿,他们就怨天尤人,以为关节打点不够,变着法儿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塞进来。不收呢,就说你不给面子;收下呢,你就算欠着人情,将来得想法儿还他。他们也不想想,江南就是这么大一块地方,里外就是这么几把交椅。近半年为着筹饷,不得已开了捐例,冗员散职陡增于往时何止数倍。从留都到各府县,哪个衙门不塞了个满之又满,还有什么美缺安放得下他们!
如此下去,只怕非得连我这把首辅交椅也腾出来,他们才算舒心!奥硎坑⒃剿瞪髟礁撸遣可窖蚝釉谙掳蜕弦幌埔幌频模缘檬稚?阮大铖深知老头儿向来刚愎自用。当上了首辅之后,这种脾性更是日形强固,只要骂上劲来,半天也不会住口。所以,他一边附和地点着头,一边朝坐在末位的马锡直使眼色。
马锡会意了。等做老子的骂声稍一停顿,他立刻插上去说:“父亲,据孩儿所知,这几样东西也不全是那些人送来的哩!
譬如这张新罗所贡的氍毹,乃是上月父亲在小雪节‘打将军’时,从安远侯那儿赢来的。父亲莫非忘记了?“所谓“打将军”,就是一年一度蟋蟀大会战的总决赛。那是盛行于上流社会的娱乐之一。从每年秋季开始,那些王公、贵胄、达官、巨贾,就从各地大量选购蟋蟀,少则百余盆,多则数百盆。一到白露节,就设局开盆约斗。事先要发请柬,定日期,到时还要选定裁判。这些斗赛,照例都具有赌博性质,因此还得有人专司称量参赛蟋蟀的体重,以及记录账目,场面十分隆重热烈。此后整整两个多月内,那些养蟀之家可谓全力以赴,如痴如狂,没有一天不设局相斗。直到小雪节,大部分蟋蟀已经斗败,剩下少数优胜者,就举行“打将军”。届时仪式更加隆重,不仅要将房屋收拾整洁,还要安设虫王的牌位。由参赛蟋蟀的主人先行焚香顶礼,才开始正式放虫角斗。最后的优胜者便获得大王称号,并被奉上神位,接受人们的供奉。
它的主人则大摆宴席,与全体参赛者开怀痛饮,尽欢而散。马士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斗蟋蟀。每逢重要的比赛,哪怕公事再忙,他宁可搁着不办,也决不肯错过。
今年,他的运气特别好。那头得自山东的“赛赤兔”,在大战中力挫群雄,并在“打将军”中一举击败了安远侯柳祚昌的“黑地雷”,荣登“大王”的宝座。为此,老头儿极其自豪。此后半个月里,每逢说起这件事,他那张总是绷得紧紧的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眼下被儿子这么一提醒,他就“嗯”了一声,停止了指责,点点头说:“不错,那张氍毹确是例外。按说呢,安远侯那匹‘黑地雷’已经连胜七阵,连卢太监那匹号称无敌的‘小吴钩’也败在它嘴下,自非等闲之辈。老柳也自夸今年的王座非他莫属。可惜时运差了点儿,碰上我那匹‘赛赤兔’,正好是他的克星,只得铩羽而归了!”
“哎,瑶老,”唇红齿白的王重接了上来,“闻得安远侯的蟋蟀是喂了药的,故此临战之际,格外凶悍持久。”
马士英鄙夷地一笑:“喂药之法,古已有之,不足为奇。惟是此中大有考究。
喂之不得其理,反会伤蟋蟀之内气。譬如这次‘打将军’,我见他放出那匹‘黑地雷’来,其势虽甚猛恶,惟是色泽亮而无芒,且急于寻斗,便知中了药毒,必难持久。果然三十回合之后,已露疲态,勉强撑持到五十二回合,便被我的‘赛赤兔’将它裂额剖腹,毙于当场!”
阮大铖于公务余暇,一心沉迷的是度曲排戏,对于斗蟋蟀的兴趣倒不太大,如今听马士英津津乐道,便随口凑兴说:“原来斗蟀之事,竞有如许窍妙。目今坊问论及此道的书也有不少,惟是似老师相这等精深之论,卑职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哎,圆老有所不知,”王重得意地插进来说,“瑶老正有慨于坊间那些斗蟀之书,大半俱是一知半解之论,实未足以传此技之真,更遑论穷此道之妙了!是以瑶老近日已将其平生所历之数千百战,一默忆条理,穷其真谛,且仿《孙子兵法》之体例,撮为《蟀论》十三篇,以便传之后世呢!““噢?”阮大铖马上装出大感兴趣的样子,“原来老师相于当国之暇,尚有著述之兴。如此旷世奇书,不知可许卑职有先睹之快否?”
马士英摆摆手:“什么旷世奇书,不过是游戏文章,聊以遣情而已!”说着,便回过头,吩咐马锡:“既然如此,你就去我书房里,把桌上的稿子拿来,请圆老指谬便了!”
马锡应诺着,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果然捧着一叠已经装订成册的手稿,回到后堂来。阮大铖马上站起身,双手接过,然后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浏览起来。他发现,里面无非是说些对蟋蟀该如何挑癣饲养、择盆、训练,开斗时又如何准备、布置、用计之类。他一边胡乱翻看着,一边在心中暗暗骂道:“这个老家伙,身为首辅,现放着多少大事不赶快料理,却有心思来著作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不过,嘴巴上却不装好,好!”“妙,妙!”地称赞着,还特意挑了一两处,大加发挥,说什么天地万物,虽然形态不同,巨细各异,其实却同归于一理。所以马士英此书,写的虽是斗蟋蟀,其中意旨却广大深微,使人可以悟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一旦问世,必定大有益于世道人心等等,使马士英听着,连连捋着山羊胡子,现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七
主客正说得高兴,忽然门外响起“橐橐”的官靴声,接着走进来两位客人。长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职方郎中刘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无须,名叫杨士聪。
这两人都是马士英的心腹,经常在府中出入。大约他们打听清楚主人没有别的事,便不用通传,径自进来。
“老师相,刘、杨二位想是有事而来,卑职不如暂且告退,改日再来陪老师相说话!”看见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会,而刘泌却显得有点急于开口的样子,阮大铖就拱着手,故作姿态地说。
“哦,不必!”对刚才的谈话显然意犹未尽的马士英摆摆手,然后转向刘泌,皱着眉毛问:“嗯,可有事吗?”
“启禀老师相,是史道邻自江北加急递到的塘报。卑职刚刚录到一份,先来报与老师相知道。”刘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
马士英依旧沉着脸,没有说看,也没有说不看。这样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地说:“那么,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须全念,挑要紧的说说就成了。”
刘泌答应一声:“是!”便展开手折,飞快地溜了几眼,然后说:“史道邻在塘报里称,据高杰自徐州飞报,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谓开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看来,建虏之欲进窥我江南,已势无可疑。史道邻又谓:十四日于鹤镇得谍报,宿迁已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李栖凤驰援宿迁。十八日黎明,我师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战而退,我军遂收复宿迁。
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复围邳州,顿军于城之北。刘、李二部再往援之,顿军于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见无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围……”塘报中提到的宿迁和邳州,是位于徐州以东、黄河北岸两个极其重要的军事重镇,扼守着南下淮扬地区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门户便为之洞开,清兵便可沿运河南下,直趋扬州,严重威胁南京的安全。所以就连阮大铖听了,也不禁紧张起来。其余的人像马锡、王重,以及显然事先并未知情的那位杨士聪,脸上都变了颜色,一齐把目光投向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老头儿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啊,老师相,”显然被当朝首辅的举动弄糊涂了的杨士聪,拱着手,小心地问:“北兵南犯,邳、宿失陷,虽则幸而复完,毕竟干系非校不知老师相何故哂笑?”
这时,马士英已经不笑了。“足下莫非以为,真有这等事么?”
他淡淡地问。
“这……”杨士聪迟疑地说,“若然无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马士英冷笑一声,鄙夷地说:“无病便不会呻吟?你可知道,这恰是史道邻精明狡狯之处!眼下年关到了,他手下那群将校属吏,照例须得叙功行赏;今年被他耗费的钱粮,也照例应该向工部销算,若不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这两笔数目他可怎么打发?”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北兵虽然顿兵河北,惟是流贼余众尚在陕豫一带蠢蠢思动。肘腋之患未清,他又岂敢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兵力百倍于前,北兵又何足惧哉!如今只怕有人谎报军情,摇动人心,惟恐天下不乱而已!”
在座的几个人,起初还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分明落了地,于是重新显出轻松的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史可法虚张声势和称赞马士英料事如神。惟独阮大铖坐在一旁,却没有做声。无疑,对于史可法,他绝无好感。但他同样很了解,像史可法这种呆气十足的东林头儿,把虚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谎的。所以,阮大铖毋宁相信清兵压境的报告会有几分属实。不过,眼下他一心盘算的,却不是江南将来的命运如何,而是担心万一清兵来得太快,南京一旦乱起来,把东林、复社那帮人全吓跑了,他可就再也报不成仇。须知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经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会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气在,他还是要大报特报!
“嗯,瞧眼下这情势,还真得赶快动手才成!”他想。
于是,也不待座上的话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来,义形于色地大声说:“史道邻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叙功销饷!依卑职之见,他竟是倚敌自重,危耸人心,其志难测!老师相正应奏明圣上,将其逮问,一如先朝袁崇焕之例,庶几可以弥大患于先机。
否则,江南安危,实在未知之数!?
在座的客人刚才同声指责史可法,无非是为的讨好马士英冷不防听阮大铖说出如此激烈的主张,倒大吃一惊,一时目瞪口呆的望着,不明白是这怎么回事。
这一次,倒是马士英显得比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辞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虽然也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后就镇静下来,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地说:“少司马此议,又未免过虑了。老史对学生回朝秉政,始终未尽心服,遂至辅督之间,难以推心置腹,以谋国是。此点学生亦所素知,并常以为憾。不过,说他已萌异志,则起码至今尚无形迹。
伺况有江北四镇在,他又安能有所作为!啊翱墒牵比畲箢裾缢担八恼蛑兄呓埽咽欠锤晗嘞颍饰鲜仿裘靶┤兆踊构簧鲜瑁岳鲜ο喑鲅圆谎贰K唤槲淙耍捶抢鲜繁澈笏羰梗制窀胰绱瞬瘢?的确,自从高杰明显地改变了原先的态度,成为了史可法在军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后,确实使马士英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伺。他沉默了一阵之后,仍旧摇摇头,故作大度地说:“高英吾想参倒我,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只要他——还有老史,尚能为我把守门户,我倒也不同他们多所计较!”
看见马士英这副样子,阮大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无非是做个由头,本来就没打算真能办到。所以,这会儿他立即见风转舵,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老师相既然自有明断,卑职亦不敢复有异言。惟是不防外,却须防内。日前在水西门外拿到的那个妖僧大悲,经下有司勘问,已出是潞王之弟。此番来留都,是意欲前往钱谦益、申绍芳家联络;开狂言潞王贤明,应立为天子,欲逼今上让位,实属谋逆无疑!又从该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参预此奸谋之人。卑职已抄录一纸在此,请老师相过目!八底牛踊忱锩鲆环菔终郏殖柿斯ァ?这一着,应当说才是阮大铖今天到这里来,所要达到的目的。
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个冒称是定王——崇祯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后,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党张孙振密谋,要借这件事兴起大狱,把凡是与他们作对过的那些人一网打荆为此,他们连夜开列出一批名单,买通看守大悲的狱卒,要他在提审之前暗中塞进大悲的袖子里,以便作为“罪证”。在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长长名单中,从史可法、高弘图、姜日广、张慎言、徐石麒、吕大器、刘宗周起,一直到周镳、雷演祚、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顾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内。现在,只等马士英一点头,阮大铖就会毫不手软地大干起来。所以,他一边紧盯着马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开老头儿的嘴巴,即时从里面挖出一个“好”字来。
终于,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单重新叠好,在手掌中轻轻敲击着,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据有司报称:会讯时那大悲状类疯癫,先言是定王,又自称齐王;再讯,则说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后又供言是齐之庶子诈冒者。昨日又说实是僧大悲之行童,曾从其师往来于钱谦益、申绍芳之家。语言反复,全无伦次,俱难置信……”阮大铖本来满怀希望,一听对方的口气,不由着急起来,插嘴说:“这——”“嗯,你听我说!”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变得坚决起来,“据此名单,牵涉者竟至一百数十人之多,况且俱系海内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亦不相宜。
文事还是先放着,看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