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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钱谦益与柳如是谈话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远离常熟数百里之外的南京城里,一乘两人抬的轿子,从秦淮河房转出来,匆匆过了贡院,顺着热闹繁华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天气晴朗。温暖的阳光从蓝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来,把左边一排房屋的阴影,投在宽敞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头上、肩上;右边一排店铺的铺面,则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这些密密麻麻的店铺,房檐不高,门面挺宽;写着“绸绒老店”、“京式小侗、“网巾发客”、“画脂杭粉名香官皂”、“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发售”、“东西两洋货物俱全”、“内廊乐贤堂名书发兑”、“万源号通商银铺”等类字样的招牌,琳琅满目。街道上,乘轿子的、跨驴勺、步行的人,熙来攘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内,高旨叫卖,讨价还价;门前挂着灯笼、供着时鲜花朵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酒楼上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哧哧的艳笑和酒肴诱人的浓香……虽然北有“建虏”,南有“流寇”,国家的局面一天乱似一天;江南各府又连年遭灾,“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一类的消息不断风闻;而且南京城里的米价,也涨到了三两六钱银子一石,为大明开国以来所仅见。但是,这一切似乎都未曾给这个江柯最大的都会,投下一丝一毫的阴影。它依旧是那般容光焕发,巧笑迎人,金迷纸醉……其实,令人不安的影子也不是没有——街上的流民乞丐明显增多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米铺里,因为无人食用,过去很少出售的大麦、荞麦,现在忽然成了热门货,五千钱一石,仍然供不应求;酒筵歌席之上,那些哗笑哄饮的豪客,会因突如其来的一声悲叹,而举座为之失欢;甚至那些并无事实根据的谣言,也不止一次地使城中的居民们惊慌失措起来……不过,这些看来都无伤大体。

正如向巨大的生活漩涡投下了几片枯叶,虽然多少使人感到惨淡和萧瑟,但是随即就被吞没、被包容,成了这个都市光怪陆离的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一种很自然的色彩,不再引起人们的注目和惊诧了。是啊,天空这么晴朗,春光如此明媚,满城的柳树都开始吐芽了——这些被骚人墨客艳称为“白门(古代南京的别称。)秀色”的柳树,有的已经十分古老,其中几株,也许还是太祖皇帝营建应天府城的时候种下的。

经历了二百七十余年的漫长岁月,它们依然青青如昔。如果竟然说大明的一统江山不迟不早,偏偏注定就在他们这一辈人的面前彻底坍塌,眼前这无限的繁华将连同这满城柳色一道灰飞烟灭,这是多么荒唐、愚蠢和不可思议!

是的,这也许就是崇祯十五年早春,南京城里大多数居民的心理。虽然有关“建虏”蹂躏京畿和“流寇”暴虐豫楚的消息不断传来,但在他们的感觉中,那毕竟是遥远的、隔膜的。而且,“建虏”一次一次地来,结果不是一次一次地又退走了吗?至于“流寇”,更是时起时仆,只怕也成不了大气候。尤其重要的是,“建虏”也好,“流寇”也好,哪怕仅仅是他们的影子,都从未在南京城下出现过。这说明南京是可靠的、安全的,纵然真有危险,也还远得很……然而,也并非一切的人都这样想。譬如说,正沿着繁华热闹的大街匆匆北行的轿子当中,这位默然端坐的青年公子,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情。

他名叫冒襄,表字辟疆,是复社的一位重要成员。他出生于如皋县一个数代做官的人家,自幼饱读诗书,才情早发,加上祖辈、父辈在政界、文坛多年积累下来的基础以及各种联系,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受到有影响的父执们的称誉和汲引,在同辈中崭露头角;加入复社之后,名气就更大了。他今年才三十一岁。如同那个时代绝大多数的读书人一样,冒襄也把科举入仕,看做人生的根本出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应考乡试,但都没有取中,到如今,仍然是一名秀才。不过,无论是同辈还是长辈都毫不怀疑,他之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只是早晚的事。目前,他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为“复社四公子”。

冒襄受着这些推崇赞誉,事实上他自己也颇为自信,不过,他绝不是那种头脑容易糊涂的人。凭着这些年来他周游各地的所见所闻,以及与高官显宦们周旋交往所了解到的情况,他不仅十分清楚国家的局势已坏到什么样的程度,而且,他拿这些情况同历代王朝兴亡的历史对比印证,已经不怀疑,大明的江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极险境地,随时都有覆没的可能。他根本不相信,在这场端倪已露的亡国大祸中,南京城会是一爿能逃过劫难的“乐土”。别看它目前似乎还很安宁、可靠,一旦风暴来临,那将是一场席卷一切的惨变——“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

这已经是重复了多少次的历史图景。所以,当轿子走在从三山街到内桥这一段店铺更集中、气象更繁华的街市时,冒襄隔着帘子默默注视着摩肩接踵、嬉笑自若的来往行人,他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

不过,最近冒襄心情阴郁的原因,还不仅仅在于此。发生在半年前的父亲调职襄阳的那件事,一直在深深困扰着他,使他感到屈辱、痛苦,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冒襄的父亲冒起宗,本来在湖南担任衡永兵备使者,是个不大不小的三品官。

去年秋天,冒起宗忽然接到命令,调他到湖北的军事重镇襄阳,担任总兵官左良玉部的监军。左良玉是临清人,出身行伍,早年在辽东对清军作战,以骁勇受东林党人侯恂提拔。后来在镇压农民军的战争中,以凶悍残暴著名,势力亦日渐增强。他自恃重兵在握,十分骄横跋扈,连朝廷的命令也不大服从。就在冒起宗接到调令之前几个月,襄阳城被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攻破,督师杨嗣昌十万火急调左良玉驰援,可是左良玉为着保存实力,九调九不至,杨嗣昌绝望之余,畏罪自杀身死。现在朝廷竟派冒起宗去监督他。冒起宗明知左良玉决不会轻易就范,弄不好,自己随时随地都有性命之虞,但是格于上命,不敢违抗,只好匆匆赴任。消息传来,急坏了冒襄一家。尤其是冒襄的母亲,日夜哀哭,逼着儿子一定要设法营救。为了这件事,近半年来,冒襄到处奔走投诉,托人疏通说情,请求朝廷把冒起宗调离襄阳。到如今,凡是可能利用的关系,他几乎都跑遍了,银子也花了万把两万,可是事情却有如石沉大海,毫无下文……现在,冒襄又到南京来了。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这种请托求告,到底还有没有作用……轿子轻微地震动一下,停下了。冒襄蓦地惊觉过来。他隔着帘子往外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长长的幽静的街巷,一扇黑漆兽头衔环大门,门前踞着一对石狮子。

一个年老的门公正坐在台阶前晒太阳。看见来了轿子,他就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偏过脸来。

在长班拿着拜帖上前通报的当儿,冒襄坐着没有动弹。这座年深日久,外观已经略微显得破旧的府第,近半年,他已经来过三次了。主人是个温厚长者,每一次都给予接待,而且答应帮忙。冒襄并不怀疑他的善意和许诺,不过,由于种种缘故,事情尚未办成。

自己再三再四地上门催问,会不会使主人感到为难和不快?会不会出现在类似情况下常常会遇到的那种难堪的场面?这种顾虑,冒襄上轿之前就有过,此刻又重新变得浓重起来。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多年来生活上的顺境,使他习惯于别人的礼遇和褒扬,哪怕是一个轻视的眼色,一句暗示的讽辞,都会令他气恼、难受,心里老半天不舒坦……“启禀少爷,主人有请!”长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冒襄怔了一下,才听清这句话。他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等轿夫打起帘儿,就微微弓起腰,走下轿来。

他是一位异常俊美的儒生,中等身材,衣饰雅致,风度潇洒。

他先站在轿旁,转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矜持而又冷淡地向周围打量了一下,这才不慌不忙地朝大门右侧那扇便门走去。

“我家老爷请相公书房相见。”已经在门前迎候的门丁行着礼说,随即引着冒襄,经过门厅,从天井里向右一拐,进了一道小门,沿着回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庭院里,是一明两暗的三开问书房;沿着墙根莳着些花木,西边角上还有一方水池,围着碧瓦栏杆,池中立着两片姿态奇古的石山,绿竹森然。

冒襄无心细看,他匆忙地整理一下衣巾,等院子通报之后,就低着头,拱着手,放轻脚步,从院子揭起帘子的那扇门走了进去。

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已经在屋里等着他了。

熊明遇是个须眉皓白的矮胖老头儿,圆圆的、常带微笑的脸上,有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他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做过几任京官,也不止一次遭到贬谪和罢免。

大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经磨掉了他的一切棱角。他最得意时曾做到北京的兵部尚书。

十年前,崇祯帝嫌他办事糊涂,革了他的职,直到最近才重新起用,但也无非是让他到南京来坐冷板凳。南京在明代,曾经是开国初年的首都。直到永乐十九年,明成祖朱棣为了抵御北方蒙古族的进攻,才把首都迁到了北京。迁都后,南京原有的一套中央机构形式上仍然保留,称为“留都”。除了没有皇帝外,也同北京一样有皇宫,有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还有国子监等其他部门。不过,北京的六部有实权,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北京办;南京的这些官只是闲职,虽然地位很高,但是国家大事轮不到他们拿主意。他们多是一些政治失意,或者被认为年老无用的人。熊明遇也属于这一类。

不过,这老头儿倒是个好好先生,同复社一班年轻士子也很谈得来。在冒襄请托的人当中,他是属于真心愿意帮忙的一个,所以冒襄这次到南京,首先就来拜访他。

冒襄撩起直裰的下摆,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老伯在上,小侄给老伯请安!”

“啊啊,贤侄,何必多礼!”熊明遇满脸堆笑,趋前一步,把冒襄扶起来。两人重新作揖之后,熊明遇做了一个让坐的手势,便移动着肥胖的身体,向朝南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紫檀木炕床走去。

冒襄有礼貌地挨延着。等熊明遇坐定之后,他先告了坐,这才在对面的一张硬木如意椅上坐下来。

以往,熊明遇这当儿就会立即开始寒暄。可是今天,不知什么缘故,直到家人送上茶来之后好一会儿,熊明遇仍然只管默默地、小口地呷着茶,甚至没有看客人一眼。冒襄心里又不安起来:莫非主人对自己的不断来访已经感到腻烦,甚至讨厌,只是格于情面,才不得不勉强接待,所以故意摆出这样的脸色,好让客人自觉难堪,知趣而退?顿时,屈辱羞惭的感觉涌上心头,冒襄的脸又红了。

他暗暗打定主意:稍坐片刻,就起身告辞,并且绝口不提请托的事。

他觉得,惟有这样,才能多少保持自己的尊严,也等于告诉主人,这只是一次纯粹出于礼貌的例行拜谒,客人本无他求,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其实没有必要……“哎,贤侄,这一向,你是怎么回事啊?”熊明遇开口了,语气是随便的、愉快的,“怎么许久都不来啦?还有定生、朝宗他们也不来,莫非讨厌我糟老头儿哕唆不成?”

“啊,不敢!只因小侄不来留都已有两月,以致久疏趋候,更兼百事缠身,音书亦稀,不知竟辱老伯挂望,不胜悚愧,尚祈恕罪!”冒襄拱着手回答。

熊明遇点点头:“这就是了。我说呢,我这老朽可没得罪你们复社,怎么一个一个都不见影儿了?抛撇得我老头儿好不冷清!”

他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同时热切地瞅着冒襄,仿佛在抚慰他:别丧气,小老弟,我很喜欢你,你来了我真高兴!

“定生、朝宗他们也是前几日才回到南京来。还有,太冲也来了。”

“太冲?”熊明遇捋着白胡子,微微仰起脑袋,“莫非就是故世了的余姚黄公尊素的令郎,名叫宗羲的?嗯,知道,知道!”

“太冲兄虽身在江湖,却心忧国事,近日颇思将数年潜研默讨之所得,著为一论,上书朝廷。又欲于秉笔之前,与海内贤达,广为奉商。老先生泰山北斗,望重群伦,且久赞中枢,倘能于报最之余,赐以教言,尤为太冲所深望呢!”

“噢,不敢。倒是我学生甚欲一聆太冲兄之匡济宏谋。他既来了,就烦贤侄务必请来一见。”

“老伯传唤,小侄想太冲必定是欣喜趋谒的。”冒襄又拱着手回答。

现在,他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嗯,主人看来不像是讨厌我。”他想,于是对这位身为高官显宦、脾气却好得出奇的老世伯,忽然变得感激和亲近起来。

熊明遇眯缝着眼睛笑着,也在打量冒襄。这位年轻士子虽然来访的次数不多,给他的印象却很好。冒襄的俊美温文、谦恭儒雅,他有求于人时所表现出来的羞赧和不安,都令熊明遇感到满意,对他另眼相看。熊明遇同复社的士子们虽然时有接触,外间甚至把他说成是复社的后台之一,不过,老头儿对于这班年轻人那种锋芒毕露、激烈好名的行为举止和处事态度,却颇不以为然。特别是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朝政,讥评人物,得罪的人越来越多。熊明遇担心这样闹下去,总难免有一天要闯出祸来。他知道无法劝说他们,所以近一两年,已经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态度。他觉得在这一点上,冒襄与他的社友们不同,这个年轻人端庄稳重,沉得住气,也比较听话,正合于自己此时此地的心境。

熊明遇今年六十六岁了。十年前,当他从官宦生涯的高峰跌落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一生的好运气,算是到此为止。

他早就看出来,年轻的皇帝是一位独断多疑、刻薄寡恩的人。自己这种一团和气,事事想当老好人的性格,绝不会得到皇上的欢心。

崇祯五年,他仅仅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触怒了皇帝,就被勒令“解任候勘”,最后落得个削职还乡。事隔多年,如今又被重新起用,熊明遇心里明白,无非是朝廷临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才让他出来顶替一下,别说想重新回到昔日的位置上去根本不可能,就是现在这张南京兵部尚书的冷板凳,也说不上能坐多久。好在他乐天知命,抱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宗旨,日子过得倒也蛮惬意。不过,他却没有失掉保护自己的本能,同大多数正在地位和权势的斜坡上向下滑落的老官僚一样,他对于官场上的同僚们往往怀有一种隔阂和戒备的心理,就像一只行动迟缓但感觉仍然清醒的老猫,时刻都在提防着同类的鬼脸和算计。尽管有时候他的应酬也很忙,可是内心是孤独而寂寞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喜欢同一些尚未涉足官场的年轻士子们交往,找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对时局的看法,接受他们对自己的趋奉的敬意,这往往能使他获得一种快乐和满足。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却不想因此惹来横祸,以致把身家性命都赔上去。他记住了十年前的教训:更谨慎一点做人没有坏处。所以,最近他对复社成员的接待,已经变得更有选择,说话也更加小心。

复社的年轻头儿如陈贞慧、侯方域等人觉察到了这一点,渐渐便不来了。

刚才,冒襄跨进屋子的时候,熊明遇正苦苦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前几天去牛首山春游的路上,才在他的脑子里突然清晰、尖锐起来的。这个念头一经揭示,竞变得如此狂暴、可怕、无情,以至他几乎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很想找一个人来商讨一下,但是问题的性质非比寻常,必须十分慎重。他打算找一个饱学卓识,具有政治头脑,而且是可靠的、与自己并无利害冲突的人。

冒襄的突然来访,正合他的心意,这便是他特别高兴接待冒襄的原因。

“嗯,贤侄来往各地,最近,可听说什么新闻?”熊明遇换了一个话题,问。

“这……也并无特别新闻。老伯想亦知道,各地的灾情愈加重了。山东、河南不必说,此二地已成鬼蜮世界,到处以人肉为粮。

听说虽至亲好友,亦不敢轻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老少男女,相让而食;强梁者,搏人而食;甚至有父杀其子而食……临清米价涨至二十四两银子一石;即如江南各府县,号称富庶之苏杭二州,去岁以来,亦饿死居民无数。每日移葬郊外者,络绎于道。杭州太守刘公是汴梁人,于是便有好事之徒,改古诗以为讽刺……““噢?怎么说?”

“这——也无非是些轻薄无根之语,徒逞口舌之快,安知不是有诬长上。”

“但说来听听不妨。”

“是!闻得是改的南宋林升‘山外青山楼外楼’一诗,道是:”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熏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靶苊饔鎏耍阕磐访挥凶錾U饬侥辏细鞲智檠现厥鞘率怠5衔饕蚧故翘焓辈徽斐傻模銮腋餮妹耪谏璺饧茫欢⒓淳统鱿终庵忠馔忌炕蟮母枰ィ衙分赶蛄烁穑慵裥闹陕恰U庋幌耄苊饔龅挠锹切那橛衷黾恿思阜帧?“还有,听说松山已经失陷了。”冒襄见熊明遇不表示态度,猜想是他对那首诗感到不悦,便换了话题。

“松山尚未失守。”熊明遇摇摇头,口气很肯定。他的消息自然是准确的。不过,虽则如此,熊明遇也并不认为松山能守得祝甚至毋宁说,近日来困扰着他的那个可怕的问题,多少正与松山的战局有关。他看了看冒襄,解释似地说:“洪经略尚在死守孤城,建虏以倾国之师,围攻数月,至今未能得逞。不过,”他皱起眉头,“倘使诸镇的援兵继续徘徊不进,松山的陷落,只怕也是迟早而已。”

冒襄对主人已经不再存有猜惧之心。听说松山并未陷落,他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但主人接下去的话,又使他颇为泄气。有片刻,他很想说:“对于此等贪生畏死、误国误民之辈,朝廷就当严加惩处,以做效尤!”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不错,要是在一年以前,他或许可以问心无愧地这样大声疾呼。可是如今,他替父亲奔走求告,请求调离剿“贼”的前线襄阳,在别人眼中,又何尝不是贪生怕死的行为呢!

“以往建虏数度入寇,蹂躏京师,而终于不敢久留,全仗山海关遏制其后。而松山、锦州乃是山海关之屏障,二城一旦不守,虏骑便可直逼关前,倘有不测,京师岌岌可危了!”熊明遇继续说。

“难道驰援诸镇当中,竞无一忠义敢死之人,肯奋然而前,直撄犬羊之锋,以解松山之危乎?”冒襄终于还是忍不住,忧形于色地问了一句。

熊明遇望了冒襄一眼,又没有做声。因为目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令他无从解说。

此外,他还不完全同意冒襄的说法,似乎松山陷落之最终不可挽回,责任就在驰援诸镇。熊明遇明白,造成这场惨败的原因和背景要复杂得多。譬如说,当初如果不是皇上密诏洪承畴速战前进,以解锦州之围,兵部也不一再催战,而是坚持洪承畴最初采取的步步为营、以守为战的方略,形势可能就会大不相同。现在到了主力精兵全军覆没以后,再让驰援诸镇以赢弱之师,去进击建虏乘胜之众,正不啻驱群羊入于虎口,除了徒然送死之外,其实无济于事。不过,这已经关涉军事机密,而且直接触及皇上的个人威信,熊明遇觉得不便、也不敢同这位年轻士子深谈下去。所以,他只是含糊地摇摇头,就把话题从松山的战事移开了。

“建虏固然可虑,但本朝心腹之患,只怕实在流寇。”他慢吞吞地说,胖圆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神色。像当时相当一部分官僚士绅的看法那样,在熊明遇的心底里,其实觉得关外的清兵虽然可怕,至少还可以通过议和输款,求得一个时期的苟安。但是,面对变得越来越强大的农民起义军,他们却感到束手无策。不管是用“剿”还是用“抚”的办法,都已经越来越不奏效。农民军就像一股刚猛无情、飘忽不定的旋风,冲决一切,扫荡一切,正在从王朝大厦赖以矗立的最底一层、也是最根本的一层的基础上,不折不挠地破坏着、轰击着,使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已经很分明地感到大地的剧烈震动,听到殿基塌陷、梁柱摧折的可怕声响,以致心惊肉跳,再也无法安枕。事实上,自上一年以来,位于河南的重镇开封,就一直受到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军的猛烈进攻,几乎失陷。现在李自成虽然暂时解围而去,但随时随地都可能卷土重来。至于以张献忠为首的另一支农民军,则同革里眼、左金王等部联合起来,正在凤阳府境内横冲直撞,摧州陷县,杀死守官。最近一次,竟攻下了离南京不远的盱眙。他们的图谋已经很清楚,就是准备打过江南来。现在熊明遇虽然一面全力防备,但另一面却不知道明早一觉醒来,周围的世界是否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正是这样一种焦虑,近日来把熊明遇弄得不寒而栗,苦恼不堪。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压低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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