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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贤侄,依你之见,大明中兴,尚有希望否?”

“哦,老伯是说——”

“嗯,嗯!”熊明遇不等冒襄说完,就急急忙忙地点着头,还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害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似的。

冒襄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老伯所虑,小侄亦曾想来。只是浅陋之见,恐怕……”“哎,贤侄只管直抒所见。”

“是!”冒襄应诺着。他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小侄冒昧胡言,请老伯指教。时至今日,此事只怕已在两可之数!”他顿了顿,似乎要增加这句判断的分量,“其问大患,自然在于建虏与流寇。建虏白天启元年以来,以沈阳为巢穴,内修制度,外行侵伐,十余年间,已骏骚然雄有辽东以北广袤之地;且东降朝鲜,西收蒙古,羽翼之势已成。彼对我朝佯示就抚之意,实则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进。天启七年至于今,已三度入寇,京畿以及燕、赵、齐、鲁之地,悉遭蹂躏,杀掠极惨。如今更举倾国之师,专攻松、锦,其意在夺取山海关甚明。山海关为京师门户,虎狼之心,意欲何为,实已昭然若揭!至于流寇,崇祯元年,贼众不过万数,地不出陕西一境,而且各股不相隶属;七年之后,已经居然拥众二三十万,扰地遍及秦、晋、川、楚,然官军尚能制之。尔后凶岁连年,饥民大起,兼之朝廷剿抚之策不定,遂致贼势蹶而复振,日渐坐大,竟成今日难以制御之局面。且闯、献二贼,尤为悍猾而强,狂悖之志,曾不下于建虏,令人可惊可虑。况且——”冒襄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古以来,未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时至今日,国势之危殆,实为历代所罕见。朝廷倘不急图良策,中兴之业,只恐终难有望!”

冒襄说完了。他谦恭地垂下头,等待主人的指教。但是熊明遇却呆呆地坐着,老半天不做声。不错,这一番话的内容,他也曾经零零碎碎地想到过,可是此刻从这位年轻士子的口中,用如此清晰尖锐的语言说出来,仍然使他的内心受到很大震动。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国破家亡的可怖图景:京师的城门纷纷失守,紫禁城里外燃起冲天大火,禁卫军和内侍作鸟兽散。皇上横刀殉国,百官或死或走或降。而他,熊明遇,自然也要一死以报国恩,这似乎是无可选择的。可是他还有一大群妻妾儿女,到时他也许不忍心让他们全都跟着自己去死,那么就会有人活下来,结果命运却极为悲惨……啊,他们将会怎样呢?被杀戮、拘系、蹂躏、凌辱,最后沦落街头,成了贱民、妓女、乞丐!这种可怕的悬想把熊明遇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动弹了一下,想摆脱这种重压,结果只是把身子缩做一团,瞪着惊恐的眼睛,喃喃地问:“那么,那么贤侄有何救时良策?”

“啊,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老伯清听了!”冒襄抬起头,看着主人,谦逊着说。

他早已等着有此一问,以便把自己的政见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陈说出来。冒襄同熊明遇毕竟不一样,虽然他清楚地看到国势的危殆,敏锐地嗅到了亡国气息的临近。

但是在他的年轻、强健的心里,却未始不觉得这也是一种机会,正好借以试一试自己的本领和力量,毕竟他还从未加以试验过!何况许久以来,冒襄就认为,国事之所以弄到这个糜烂的局面,主要还是由于主持朝廷大计的,大多是一些庸懦之材的缘故。所以,虽然多少觉察到主人的神气不对,但当他开始回答询问时,仍然情不自禁地用了一种几乎是兴奋的、而且多少有点卖弄的语气:“以小侄愚见,当今之世,风俗陵夷,廉耻道丧,积弊之多,多于牛毛。若就其中一枝一节而改革,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实不若以天雄、大黄之猛剂,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便不难改治。

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纪纲。风俗正,则积弊消;纪纲严,则君信立。

积弊消,君信立,则民不易为乱。虽有少数不逞之徒,亦无所施其煽惑之技。如此,则国内可定。国内定,朝廷便可专力而东向,建虏虽强,不足虑也!虽然,此理说来极寻常容易,惟真正施行,又极不容易。其中用人一事,实为一切之关键。用不得其人,虽有良法美意,亦终因重重扦格,寸步难行。故朝廷倘欲求治图强,须得痛下决心,进君子,斥小人。知其为小人者,虽处庙堂之高,亦必斥而去之;知其为君子者,虽居江湖之远,亦必求而进之。

务使举国上下,正气伸张,人才得用。如此,中兴可指日而待矣!懊跋逶剿翟叫朔堋K纳舾咂鹄矗障殖黾ざ暮煸危劬σ苍诰季挤⒐猓詹沤吹氖焙蛳啾龋路鸹涣艘桓鋈恕?熊明遇仍旧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显得愁苦而呆滞,先前脸上那种乐天知命的神态,已经看不见了。他默默地听着冒襄的热烈陈说,高谈阔论,并未能够排除他心头的重压。诚然,这位年轻士子的见解不失为堂堂正理,但国家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加以实行简直是不可能的。就拿用人一事来说,长期沿袭、继承下来的习惯,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恰似一棵百年老树,盘根错节,早已形成了异常顽固死硬的格局。要改变它,真是谈何容易!弄不好,改革者就会反招其祸。倘若用强力加以改变,只会加速这株老树的倾倒死亡。为今之计,惟有尽量不要触动它,至多也是剪除一些实在无法保留的枝桠,对于其余则尽可能维持、包容,以求得在狂风暴雨中能同命共济。这样,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不过,熊明遇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正在过去的人,思想、精力和记性都在一天天衰退。他对于自己的看法也没有那种自信了。“也许,我确实老迈无能了,这些年轻人才气纵横,说不定真有办法把国家从绝路中解救出来?瞧,他们一个个都很有一套,而且信心十足……”这样一想,他似乎产生了一线希望,于是打起精神,专注地侧着耳朵,期待冒襄说出更加具体的、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可是,冒襄已经说完了。

“嗯,就是这些?”

“是的,小侄冒昧胡言,敬请老伯指教!”

“哦……贤侄所言,自是堂堂正理。不过——”熊明遇沉吟了一下,“老夫尚欲更有请教。譬如,目前饥民盈野,军饷不继,富室囤积居奇,奸人乘机煽惑,这些都适足资乱,未知计将安出?”

这几点,正是目前江南地区的突出问题,也是日夜困扰着熊明遇、使他大感头痛的问题。所以,他特意点出来,满怀期望地盯着冒襄,等待他回答。

“这……也并非没有办法,”这一次冒襄显然没有准备,他变得有点犹疑,脸也开始微微涨红起来。不过,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自信,依然用坚定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积弊,又何止此数端!小侄愚见,仍以为与其一枝一节求治,实不若治其根本。本正源清之后,旁枝末流之积淤污浊,便可一并荡涤而去。否则今日除之,明日复生,终难有效!”

熊明遇不做声了。他垂着眼睛,感到失望,“到底只是个书生,徒有空论!”

他想。室中寂然半晌,熊明遇终于苦笑了一下,开口说道:“贤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知易行难,古今如此,贤侄想亦深知。我是老朽无用了,今后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业,就寄托在尔等一辈的肩上。望尔等少年英俊,各展高才,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克成中兴大业,上报君父之恩,下安黎民之望。如此,则天下幸甚,老夫幸甚了!”

冒襄连忙站起来,拱手当胸,恭恭敬敬地说:“老伯训诲,小侄谨志不忘!”

“嗯,坐、坐。”熊明遇随便做了一个手势。冒襄重新坐下之后,熊明遇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说:“有一件事,差点儿忘记告诉贤侄——数日前,京里周阁老有信来,说是贤侄上呈朝廷的救父万言书,他已经知道了。令尊调离襄阳一事,已无干碍,邸报不日可下。”

冒襄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一刹那问,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结结巴巴地问:“老伯是说,是说……”“我给贤侄道喜呐!令尊调离襄阳,只是日内之事了。”

冒襄“氨的一声站起来,激动地向前跨了两步,忽然又自觉失态似地站住了。

他惭愧地微笑着,不胜感激地望着熊明遇,脸上瑚出兴奋、狂喜的神情。忽然,他跪倒地上,向主人叩下头去。

“哎,贤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可是冒襄仍旧叩了一个头,又一个头,直到自己认为叩够了,这才躬身站起。

熊明遇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等到冒襄爬起来的时候,他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有了消息,贤侄便该早点回家报个信,免得令堂倚闾挂望。”

他信口提示着,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神情顿时变得委顿下来。虽然冒襄还在不断说着感激的话,可是熊明遇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听见。他“嗯,嗯”地答应着,竭力地睁大眼睛。直到冒襄终于告辞出门,沿着花树掩映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熊明遇还怔怔地站在阶前。“……嗯,应当叮嘱他,绝不能把这次谈话张扬出去,否则只怕彼此都不便……”他模模糊糊地想。

蓦地,熊明遇清醒过来。他定了定神,有片刻工夫,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派人把冒襄追回来?可是随后就抛开了这个念头。因为先前压迫着他的心头的感觉,又重新出现了。在这种越来越巨大而且沉重的压力面前,其余的顾虑似乎都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甚至是没有意义的了。

“唉,怎么好,怎么好?”他喃喃自语,绝望地仰起脸,久久注视着不远的屋脊上,那一只突出在夕阳之中的、变得血一般鲜红的鸱吻。一会儿,太阳落下去了,鸱吻也恢复了原来灰暗的颜色。熊明遇颓然垂下白发稀疏的脑袋,慢腾腾步下台阶,开始绕着庭院漫无目的地徘徊起来。

蜿蜒贯穿于东水关和西水关之间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绮靡浮华、酒色征逐的销金窟。这里有着最繁华奢费的妓院,最舒适优雅的住宅,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和最出色的戏班子。虽然紧靠着秦淮河北岸,就是庄严肃穆的应天府学宫和科举的考唱—贡院,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气氛,而且不如说,正是亏了那一班饱读诗书而又自命风流的圣人之徒的热心参与,才使得这醉牛梦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许多特殊魅力和奇异的色彩。

的确,秦淮河也自有它的非凡之处,别的不说,光是那一弯碧滢滢的、闪烁着柔腻波光的流水,以及沿河两岸,那一幢挨着一幢的精致河房,就足以令人着迷了。

这些河房,大都是有着短短的围墙的独家院落。里面的房舍,不论规模大小,全都装饰着雕栏画槛、珠帘琐窗。讲究一点的,还在院子里凿池植树,垒石栽花。每一所河房,都有一个带栏扦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有艳名远播的当红妓女;但大多数河房,却是用来出租的。河房的主人经常变换,从在职官员、宫中太监到一般富户商人都有,他们看中秦淮河的优越环境,购置河房,出租牟利。虽然租金十分昂贵,但过往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仍然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会友、接客、谈生意、论诗文,自然,也还要纵酒、豪赌、狎妓、看戏,想出种种方法享乐,把著名的六朝金粉地最浮艳奢华的这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团锦簇,五光十色。

当冒襄在他下榻的桃叶河房前下了轿,兴冲冲地走进院子的时候,家人冒成——一个干净伶俐、体格健壮的中年汉子从屋子里匆匆迎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的长班。

“大爷,你回来啦!”冒成和两个长班侧身站过一旁,拱着手问。

冒襄点点头:“嗯——拿二两银子打发轿班。赶快进来,我有事吩咐你。”他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往屋里走去。

一直走进起居室,冒襄才停住脚。他习惯地在花梨木炕床上坐下,立即又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瞅了瞅门外,焦躁地皱起眉头。当冒成轻快、有力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他就迅速地转过身去。和一个才满三岁的儿子;此外,就是冒襄和父亲。父亲长年在外面做官,父子两人难得见面,即使见了面,彼此也情意相投,不存在隔阂。尤其难得的是,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于冒襄的行动都很少干涉;对于他的花费挥霍也从不过问。与其说这是溺爱独生的儿子,毋宁说是完全信任他,尊重他。为了这个缘故,冒襄很爱重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对双亲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他由衷地觉得,自己只有恭谨敬诚,恪尽孝道,才能报答父母的深恩于万一。所以,去年秋天,他接到父亲调职襄阳的消息后,虽然也为难和犹豫过,觉得自己作为复社的一位年轻领袖,平日与社友们悲歌慷慨,以天下为己任,如果为着将父亲调离“剿贼”的前线,自己公开出面奔走,会不会招致别人的讥笑和非议?

对自己在社里的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当他一想到父母对自己恩义深重,就立即觉得责无旁贷了。“哎,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看着父亲去送死!眼下旁人爱怎么想怎么说,一概随他去吧,反正,我总有办法向他们证明,冒襄绝非欺世盗名、贪生畏死的懦夫!”半年前,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提起笔来,写了一封情辞哀切的万言书,书中力陈父亲秉性耿介刚直,不会与同僚合作,担任监军,不但于战局无益,反而可能把事情弄糟。他恳请朝廷哀怜自己作为独生儿子的悲苦心情,将冒起宗调任他职。这封书上呈朝廷之后,接下来冒襄就开始了紧张的活动——变卖家产、送礼打点、求人疏通……“哎,如今总算有了结果,母亲知道这个消息,不知该有多高兴呵!”冒襄望着暮色之中渐次闪现的越来越繁密的灯火,又感叹又喜欢,并且再一次微笑起来。他开始想象家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兴高采烈的情景……这当儿,冒成已经把洗脸水端来了,一套出门赴会用的干净衣巾,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椅子上。他轻声呼唤:“大爷……”冒襄回过头来,随即想起今晚李十娘家的聚会,便点点头,爽快地放下酒杯,走过去。他先除去方巾,又把直裰脱下,都交给了冒成。然后双手捧起一掬水,俯下脸去,让散发着薇露清香的洁净的水同皮肤接触。顿时,一股说不出的舒爽愉快的感觉直透心脾,他不由得呻吟起来。冒成在旁边听见,倒吃了一惊,只当是水太热了。后来,看见小主人并无表示,才放下心来。

这样反复掬洗了几次之后,冒襄才绞干脸帕,不慌不忙地擦起脸来。他仔细地、使劲地擦着,这半年多来洗不净的仆仆风尘,以及脸上所蒙受的耻辱和羞惭之色,仿佛都要在这一番拭擦当中统统清除掉……“嗯。吴次尾相公他们刚才来,还说些什么?”当脸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冒襄忽然问。

“哦,也没说什么,就是请大爷早点过去,说有事商量。”冒成早有准备地回答。

冒襄明白朋友们所说的“事”是什么。他不再追问,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今晚同社友们的聚会来。今天是三月初七,还有大半个月,也就是三月二十八,复社要在苏州虎丘举行建社以来第四次大会。吴应箕已经事先通知他,今晚的聚会,就是要最后再商量一下这件事。冒襄本来是打算参加虎丘大会的,现在他得赶回如皋去,向母亲报告父亲的事情。一来一往,时间就来不及了。不过,冒襄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因为虽说这是复社领袖张溥逝世之后的第一次全社大会,很可能要讨论推举继承人的问题,颇为重要,但是,前些时候社内各派展开激烈的角逐较量时,自己一直无暇参与,置身事外;而争夺的结果,这次大会的主盟一席,又被扬州地区的社长郑元勋和松江地区的社长李雯夺去,自己这一派人被完全排除在外,看来大势已去,再参加,也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他打算等一会儿见到吴应箕他们,把自己改变主意的事告诉一声就完了。

冒襄终于洗完了脸,丢下脸帕,容光焕发地直起身来。冒成已经捧着新衣巾在旁边伺候着。冒襄翻了翻,是一件百幅流云满绣金的浅蓝直裰,一顶蓝色绣红花万字头巾。他觉得还过得去,便点点头,正想让冒成帮他穿上,忽然瞥见那伶俐汉子正眯缝着眼儿在笑。

“嗯,你笑什么?”冒襄一边戴着头巾,一边问,“莫非你瞧我刚才,有什么可笑之处不成?”

“啊啊,小人不敢!”冒成赶忙说,“小人刚才想起了一件事。”

“哦?”

“小人想,老爷这件事有了着落,大爷就能到姑苏去看陈姑娘了!”

冒襄正把一只胳膊伸进袖筒里,听了这话,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说:“该打的奴才,偏你有这许多闲嚼蛆!”

冒成说的这个陈姑娘,就是苏州红极一时的名妓陈圆圆,色、艺、才号称三绝。

去年春天,冒襄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经苏州时认识了她。两人一见钟情,并且有了密约。到秋天,冒襄从湖南护送母亲回来的时候,两人又在苏州再一次见面。当时陈圆圆刚刚躲过一次外戚豪家的逼抢,急于从良嫁人;冒襄对于陈圆圆的娟秀慧黠也颇为满意,终于答允娶她。但是恰好这时传来了冒起宗调职襄阳的消息,事情便拖了下来。这半年,冒襄忙着替父亲奔走,一直腾不出手来料理陈圆圆的事,而且也再没有工夫到苏州去过。虽然陈圆圆三番几次来信询问催促,但冒襄感到不能太过着急。根据这些年来同女人们打交道的经验,他对于自己有着十足的自信。他很了解自己高贵的家世、超群的才华,以及出众的仪容风度,每一样对于女人们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在情场角逐之中,他从来都是一位稳操胜券的将军,只有他经常冷淡地拒绝那些为他如痴如狂的女子,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女子拒绝过。即便是同陈圆圆互相玩弄感情游戏的过程中,他的这种信心也从来没有动遥他不相信陈圆圆还会有什么变卦,以及发生投向别人怀抱那种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办得过于急迫匆忙,让陈圆圆顺当容易地达到目的,到头来,倒让她把自己看轻了。因此,当冒成提起这件事时,虽然有片刻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真该先到苏州去看望一下陈圆圆?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已经拖到了今日,再迟十天半月,也是一样的。”他想。

冒襄一声不响,穿戴停当,然后以坚定、清晰的口吻叮嘱冒成:别忘了明天一早雇船回如皋!说完,便从桌子上拿起那柄李昭制竹骨、王孟仁画面的名贵折扇,用了一个潇洒优美的动作,轻轻一挥,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外走去。

李十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她家的房子坐落在钞库街南,离冒襄下榻的河房,也就一里之遥。那一带,南京人叫做“旧院”,是秦楼楚馆萃集之所。南京城里最有身价的一群妓女,如李十娘、顾眉、李大娘、尹春、范钰、沙才、马娇、顾喜、崔科、葛嫩、李香等等,都在那儿比屋而居,以她们的芳名丽色,招引着四面八方的风流豪客。这会儿华灯初上,正进入了一天当中最热闹快活的时刻。柔靡妙曼的歌声、琴笛声随着温馨骀荡的春风远远近近地飘送过来,把来往行人的心头撩得痒酥酥的。

与三山街那边不同,这一带的店铺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楼连着酒楼,茶社挨着茶社,在雪亮的明角灯的映照下,一间问都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赌场里,更是生意兴拢人们不仅在这儿赌纸牌、赌骰子,还赌斗鸡、斗蟋蟀、斗鹌鹑;戏棚里锣鼓喧天,正搬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新剧;妙曼柔媚的昆山腔,在这儿风靡一时。至于依赖这条街市谋生觅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门,从清客篾片、占卜相面的、抬轿撑船的、杂耍卖唱的,到卖花送果的、修脚篦头的、和尚道士、师姑卖婆、泼皮闲汉都有。他们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没游转,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饰华丽、出手豪阔的客人身上碰碰运气,讨个彩头……因为终于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冒襄此刻感到多时未有过的轻松。他愉快地、不慌不忙地走着,觉得今天晚上这街市上的灯光分外明亮,人们的脸孔也变得分外亲切、可爱。如果不是一支押送礼品的队伍走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许会这样一直走到寒秀斋。然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停住脚,回头对跟随在后面的冒成说:“我几乎忘了,熊老伯那儿,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备得礼品。

如今事情办成了,这份礼是欠不得的。你赶快回去打点,宁可多花点银子,总要像样些——连夜给送过去。““是!”冒成答应着,又问,“现在就去么?”

“嗯!明儿我们要家去,该办的事情还不少。我这儿不过几步就到了,也不用你跟着。待会儿,你打发三儿,要不冒贵过来接我就完了!”

冒襄重新转过身来。他小心地靠了路边走,以防被身后不断喝道急奔而来的轿子碰着,脸上始终挂着和气的微笑。

然而,渐渐地,一阵嗡嗡的低语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那是一种胆怯的、机械的乞求声。开始这声音很小,断断续续,随后就扩大起来,越来越响,终于成了一片不间断的喧嚷。冒襄吃惊地站住了,回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拢了一大群乞丐,全是些年纪幼小的孩童,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只有三四岁。在市肆的灯光下,看上去他们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乱草一样的头发,污秽尖削的脸颊,呆滞的、没有神采的大眼睛。他们有的穿着褴褛不堪的衣衫,有的则赤裸着上身,露出了伶伶瘦骨。几个年纪更幼小的,干脆一丝不挂,在春夜的寒气中瑟瑟发抖。他们全都乞怜地望着冒襄,一个个伸出了黝黑纤瘦的手爪,幽灵似的在他跟前攒动着……冒襄惊慌地后退一步,厌恶地皱起眉毛,随即又站住了。他想了想,脸色变得平和下来。他习惯地回顾一下,又把手伸进怀里,忽然怔住了。原来,为着省得麻烦操心,他身上从来不带银子,银子一向由冒成或是别的亲随收着,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替他支付打发。刚才冒成匆匆一走,冒襄此刻身上竟是连一个铜钱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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