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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自从被钱谦益撵出东园,冒险回到半塘家中之后,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几分。

她是在给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风寒,后来一直不大见好。不过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挣扎着东躲西藏,这两天她却躺在床上,几乎再没有起来过,一切都由惟一的丫环寿儿给她料理打点。她那丰润漂亮的鹅蛋脸明显地变长了,鲜艳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泽。

她睁着一双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着屋梁上的燕子巢,不动,也不说话。害得寿儿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就惊慌起来。

在追欢卖笑的风月场中,董小宛是属于那一类为数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沦落风尘,却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楼习气。有人曾经挖苦说,这是读书把她读呆了。

这话说来也有几分真。她的娘姓陈,本是个贫家女子,卖入青楼当了妓女之后,深感不谙文墨,十分吃亏。任凭你模样儿再俏,对客人再殷勤卖力,终难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岁起,娘就下决心给她延师授课。小宛生性聪慧,记性儿又好,到了十六七岁上,那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女训女诫、食谱茶经之类,当真给她熟读了不少。更有一桩,她不光是读,对书中那些圣人之言、闺阃之训还深信不疑,以为那便是天地问的至理。她既自伤沦落,命薄如纸,对于那些古哲先贤、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向往,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举止之间,便不知不觉地学起样来。譬如卖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她却偏偏喜欢清静闲适。青楼姐妹们为着成名走红,谁都争着往通都大邑里跑;她却偏偏向往隐居山林。至于碰上男男女女挤坐在一块,又弹又唱,又笑又闹,她就更是愁眉苦脸,打心眼里感到厌烦。这股子清高脾气,同她的身份地位本来很不相称,注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却不能以常理测度,秦淮河上偏有那么一批自命风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旧院里鬼混流连,征歌逐色,受着那一个个热得像火盆儿、暖袄儿一般的娘们的奉承巴结,都腻烦了。一见了这位空谷幽兰般的董大姑娘,都希罕得不得了。何况,小宛毕竟也是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儿。

所以,她愈是摆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他们愈是一窝蜂地捧她的常因了这缘故,董小宛的名声反而不胫而走,一天天地叫响起来,在狎客们的口碑当中,成了与顾眉、李十娘这样一些红角儿享有同等身价的尤物。

不过,这种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艳羡的成功,并未能改变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说,她因此更加讨厌这种卑贱、屈辱的卖笑生涯。

至少是为着暂时摆脱它,她终于打点行李,离开了秦淮河,搬到苏州城外的半塘来祝三年前,她又随着她娘,到西湖、黄山、白岳一带去漫游,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苏州来。谁知就在归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连请了几个大夫诊治,却全无起色,好容易捱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过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时还硬挺着办完丧事,不料随后就碰上田国丈派人来苏州采买女孩儿,并且点着名儿要买她,吓得她拖着有病的身子四处逃难。这两天,外间的风声倒是平静了些,听说田府的人已经回京去了。

现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闺房里的一张雕漆八步床上,刚刚吃过药,正闭着眼睛歇劲儿。这间闺房,位于院子当中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楼下是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满院的梅树,以及几幢模仿乡问茅屋式样建筑的厅堂馆舍,七里山塘就在门前蜿蜒流过。自从黄山归来之后,董小宛便闭门谢客,加上前一阵子又忙于逃难,这宅子一直不曾认真收拾布置。院子里固然杂草丛生,落叶满径,即便是闺房,也处处显出凌乱和不经意。那架大红绸帐,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钩子上;床靠的一边,随手搭着脱下来的一条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摆设的地方,至今还让它空着;两幅字画已经长了霉点,却依旧挂在墙上;窗前的镜台蒙上了一层灰尘,周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有的打开了盖子,却忘记随手扣上。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这里嗅不到通常名妓闺房里的那种令人骨酥意荡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药饵气味。由于寿儿明显地在设法偷懒,尽管天色已经不早,窗际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渐黑下去,房间里还迟迟未曾上灯。

不过,这一切,董小宛都没有心思再理会了。经历了十多天的悲伤、疾病和惊吓的折磨,她现在是那样的虚弱,以致周围的一切,在她的感觉之中,都变得那样遥远、隔膜,无关紧要。甚至连身体和四肢,也由于它们的麻木和沉重,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惟独心还在跳动,肺叶还在呼吸,脑子也仍旧在活动,这些是她还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过,就连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哦,莫非我快要死了么?”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时有一点惊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十九岁就死,这是什么意思?”她费劲地思索,可是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她实在太虚弱了,思路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而且她愈是努力,它们就愈加变得飘忽不定,终于只剩下一些迷离难辨的迹辙,几乎看都看不清了……现在,董小宛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根飘摇不定的带子,周围是黑沉沉的无底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心里非常害怕,双腿也在簌簌发抖,可是却不能不往前走。因为又拿了两枝犀玉大簪,横贯在发股上,后面则用点翠卷荷一朵。妆戴好之后,她对着镜子想了想,又在鬓边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后,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坠戴上。

对着镜子又端详了两三遍,她终于觉得满意了,才盈盈地站起来。

红情趁这会子,已经在长几上安排好了宣纸、湖笔,又用那一方有着七颗鹃鹆眼的端州老坑古砚,浓浓地磨了一砚香墨。柳如是径直走过去,拈起一支鸡狼小楷毛笔,在砚台上调弄了一会儿,又仔细拂去落在锦笺上的一点灰尘,略一沉吟,先写出诗的题目——牧斋夫子见示献岁书怀之作,次韵奉答她歪着头,端详一下自己瘦长遒劲的书法,觉得还满意,正打算把已经拟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诗写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个字还欠工稳,于是停了笔,又沉吟起来。

她本以为要换一个字并不难,谁知一连想了七八个字,仍然觉得不妥,便有点焦躁。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嗤——”地一笑,她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蓦地发现,原来是钱谦益老爷站在身后,正偷偷地瞧她写诗哩!

钱谦益抚摸着花白胡子,呵呵地笑着,催促说:“咦,写呀,写呀,我这儿正等着拜读哩!”

“你偷看人家,你坏,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笔,像个小姑娘似的噘着唇儿,扭着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得了啦!”钱谦益故作惊慌地说,“哎,我这厢给夫人赔个礼,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说,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着腮帮子。

“那——就再添一个礼。”钱谦益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为夫三下其礼?那也未尝不可——”“不,我要——罚你!”柳如是故意绷着脸儿。

“罚我?嘻嘻,好,好,我打断夫人的诗思,原该受罚!只不知夫人如何罚法?”

钱谦益涎着脸,挨了过来。

“哼,我要,我要——对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护着胡子,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请夫人另出题目,另出题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说,她伶俐地赶上去,按住钱谦益,飞快伸出手,待到钱谦益再想躲闪时,一根长长的白胡子,已经拔了下来。

柳如是用两根纤美的手指,高高举着她的战利品,跳开去,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哈哈大笑。

钱谦益尴尬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退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红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钱谦益等柳如是闹够了,笑乏了,才招呼说:“如是,你且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如是闭着眼睛,“嗳”的一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经过刚才这一闹,她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着,略觉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娇艳的红晕,微闭的眼睑上粉光流动,越发显得俏丽迷人。钱谦益呆呆地瞅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哎,你倒是快说呀!”柳如是催促说。

“啊,”钱谦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是,你又该高兴了。我刚才已经对孙爱说,要把老三迁出半野堂,让她到城东旧宅子去祝往后,这儿再也没有人跟你捣乱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张开眼睛说:“啊,这么说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默默地点点头。

“嗯,你告诉了孙爱,他怎么样?”

钱谦益冷冷地说:“他还能怎样?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是再说也奇怪,现在董小宛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身子虽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却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绸帐的方顶,默默地回想着适才的梦境,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认识,那就是他,是他!他说找了我很久,这是真的吗?

三年前,他确实同方公子来访过我几回,却只见到一面。记得那一天我碰上闹酒,正在里间睡着,还是娘把我推起来,扶出去见他的……可是,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

后来就传说他同陈圆圆相好得不得了。不过,听说圆圆这一次到底给田皇亲抢去了。

那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还记得我吗,他会来吗?嗯,会来吗……“她这样暗暗叨念着。忽然,说也奇怪,她分明听见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吱扭——吱扭——”的声响,那是一支船橹在摇动。她不能说出这船是什么样子,但是分明感觉到,它是冲自己而来的。现在,她还听见了船上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嗓音就是在梦中呼唤过她的那个亲切、温柔的声音。

“小贱种,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爷的事。看我不打死你!”

一声男人的怒骂蓦地从天井里响起。萦绕在董小宛耳边的幻觉一下子被驱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击地声、追打声、哭叫声。

接着,楼梯咚咚一阵乱响,寿儿——一个长着一张猫儿脸的十四岁小丫环,头发披散,跌跌撞撞地冲进闺房来,一下子扑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还未开口,她爹董子将已经手执竹棒,气势汹汹抢了进来。他有五十出头,一个在青楼妓馆混了几十年的老篾片,长得又高又瘦,皱皱巴巴的脸上,透出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所谓“晦气”。

他这辈子除了会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马,再没有别的能耐。

相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那一套,却学得精熟。现在,他光着微秃的脑袋,没有戴头巾,正瞪着一双大而混浊的眼睛,狂怒地龇着牙,像是要把寿儿一口吃下去似的。吓得寿儿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藏到床后。

“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

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

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

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

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二“虽然辜负了一个女子,但父亲总算平安脱离险地。看来,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为着一个风尘女子而丢开父亲不顾,这是无疑的。

即使再从头经历一次,我的选择,也只能是如此!”

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的方向摇来。张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边。不过,他们没有交谈,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春的夕阳,完全没人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没声息地从船舷下流过。

从后梢传来了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

由于觉悟到存在着那样强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陈圆圆后的混乱情绪当中,开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点。他逐渐平静下来,甚至似乎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了。

说起来,冒襄还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中,才同陈圆圆认识的。那时正是早春,夹岸的柳树刚刚有一点绿影儿,梅花却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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