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仿佛应和他的话似的,龙船上的鼓钲蓦地大敲大打起来。接着,全船的人放开喉咙,齐声高喊:“恭祝公子爷阖府福泰安康!”
“哦,好,好!”冒襄点着头,高兴地说。他回头吩咐冒成:“你回船上去,封二十两银子,再把昨儿买的‘兰花三白’也挑两坛子,就烦周六哥带回去给大伙儿助助兴。”
周阿六听了,连忙重新跪下,叩头谢过,又走到江边,向伙伴交代了几句,这才随冒成去了。
龙船上的人显然知道了冒襄有所赏赐,鼓钲敲打得更欢了;随即把船划离江岸,同其余那几只龙船重新合在一起,在江上排成一字形。船夫们以更加响亮的呐喊,再一次朝冒襄欢呼致敬之后,五名倒立在龙头的小伙子,和五名悬挂在龙尾上的孩童就卖劲地表演起来——拿大顶、竖蜻蜓、金鸡独立……一招比一招惊险,一式比一式美妙,直把金山上下的数千名游客看得神迷目夺,如醉如痴。冒襄显得十分兴奋,他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场专门奉献给他的精彩表演,时时发出响亮的、愉快的笑声,仿佛已经把身边的董小宛完全忘记了……三董小宛虽然竭力设法讨好冒襄,但冒襄不自觉的冷淡,却加深了她的绝望和痛苦。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她十分明白命运赐给她的机会是不多的。当机会一旦出现,就必须竭尽全力死死抓祝否则,一纵即逝之后,很可能就会落得个抱恨终生。事实上,近些年来,不但田弘遇迫抢这样一些事使她历尽惊恐,而且,在平常与狎客们的接触中,她也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时局越来越坏的可怕新闻。在酒阑人散、寒灯独对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心惊肉跳地想到,一旦大祸临头,自己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弱女,怎么能应付?正是这种紧迫的危机感,使她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眼前的机会。何况命运给她送来的,又正是她日夜想慕的冒襄!所以,近一个月来,为了获得这位贵公子的理解和怜悯,董小宛几乎运用了她的全部智慧。看来,这还是有效果的。冒襄的态度比起最初已经明显地变得热乎起来,他瞧她时,目光也亲切多了。有一次——那是在欢娱之后的枕上,他甚至抚摩着她的光胳臂,详细地询问起她的出身、家世,还问到历年来她所欠下的积债的数目,使她立即敏感地想到,他可能考虑替她赎身,顿时紧张得浑身颤抖,差点儿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敢隐瞒,老实地告诉他,母亲在世时已欠下些债,后来母亲死时又借了一笔,加上父亲多嗜好、喜挥霍,一心把她当成摇钱树,平日里打着她的招牌到处借钱,如今算在一起,已欠下二三千两银子。冒襄听着,“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还等着他再问别的,可是抬头一瞧,他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从此以后,冒襄就再也没有提起这类的事,她也没敢再追问,可是心里却愈来愈焦急了。特别是船快到镇江时,她发现冒襄的神色愈来愈阴沉,说话也有点冷冰冰的。今天一早起来,他却忽然变得分外殷勤客气,并提出一定要来游金山。董小宛感到事情不妙,因此刚才在山顶上,她抢先指着大江发誓,表明决心要跟他回如皋。果然冒襄立即就变了脸,断然拒绝。他除了提出眼下忙着应付科试,以及要料理大半年来因替父亲奔走而荒废了的家务之外,还特别提到董小宛欠债很多,无法应付。她听了,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都凉了。不过,她也知道,对于冒襄这种公子哥儿,不能硬来,否则惹恼了他,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刚才她强作欢容,极力讨好。
但看来作用不大,董小宛的心情就愈来愈痛苦和绝望了。
当他们看完龙船,回到天平船上的时候,张明弼已经在舱里等候着。同他在一起的,还有方以智、余怀,和一位名叫张岱的中年儒生,四个人正围在桌子旁抹纸牌。看见他俩进来,方以智说声“算我输了!”便把纸牌一放,首先站起身,拱着手迎上来,呵呵笑着说:“神仙眷侣回来了!恭喜,恭喜!”
冒襄尚未答话,余怀已在旁边抢着说:“今日这金山上的风光,硬是给辟疆和宛娘双双占尽了。明日传扬开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羡杀、妒杀、愧杀哩!”
“岂止侈美一时?我敢断言,今日金山此段佳话,已是长存于天壤之间,可以不朽了!”张岱一本正经地说。他是个衣饰华贵的儒生,有着一张聪慧的、讨人喜欢的脸,和三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小胡子。
方以智说:“王浚冲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原该如此!若是宗子兄此言果真应验,那么小弟这个媒人,却是功不可没呢!”
“哦,辟疆同宛娘相识,原来还是密之兄之介!”张岱瞪大眼睛问。
方以智神气地说:“不错!那是崇祯十二年,小弟应试南都,巧遇辟疆……”张岱不等他说完,马上断然说:“那么密之兄也是不朽的了!”
“哎,那么小弟呢?”余怀插进来问。
张岱瞧了瞧他,正要开口,方以智已经抢着说:“淡心兄自然也是不朽的!不止淡心兄,便是宗子兄、公亮兄,还有冒成和方才来船上领赏银的周阿六,都已是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大家“哦”了一声,都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方以智微微一笑:“诸位不妨想想,辟疆和宛娘既已不朽无疑,那么今后但凡有记载金山之游的,自不能不书及他们回船此节,若然书及回船,自不能不书及诸位,以及冒成、周阿六,故此辟疆和宛娘朽则已,若然不朽,我辈也无可奈何,惟有陪他一块儿不朽而已!”
大家听他说完,怔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起来。余怀一跃而起,尖着嗓子大叫:“妈妈的!四大皆空,人身不过一具臭皮囊,名声也是骗人的玩意。我是只盼一死即朽,不留一丝一毫影迹在这世上!如今撞在辟疆网里,被他硬拖着朽不了,真是何等懊恼!不行不行,今儿非罚他们不可!”说着,他回头叫:“冒成,那些樱桃洗净没有?快快拿出来!”
只听冒成在后梢答应了一声,托出来一大盂樱桃,摆到桌子上。那樱桃少说也有五六斤,颗颗大如小枣,堆在宣瓷大盂里,一眼望去,红的血红,白的雪白,还衬着片片绿叶,十分鲜明可爱。冒成向冒襄禀告说:“这是周阿六特地送来的,说是请大爷、董姑娘和相公们尝个鲜。”冒襄点点头。本来,他有心向朋友们解释一下,他对董小宛并不存在他们所猜想的那种意思,可是一直插不上嘴,这时也就只好随着大家作过揖,先坐下来再说。
“淡心兄,你说要罚辟疆,不知怎生个罚法?”方以智不等大家坐定,就笑嘻嘻地问。
“我此罚却简单不过,题目就在这樱桃上!”余怀不慌不忙地说,向在座的人环顾了一眼,“自来这樱桃好有一比,比做美人香喷喷的朱唇;自来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做这红艳艳、甜滋滋的樱桃。
此譬虽则来源甚古,却是妙到绝处,切到绝处。再过一万年,只怕也无以改易!
不过譬喻归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间,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胜,却从来未经人道过。
今日适逢席上既有樱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罚辟疆当场反复尝试,作出品评,以解我辈之惑?“这话刚说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见他捋着胡子,一声不响,知他必定不会答应,心里一阵刺痛,站起来就要走开。方以智等人只当她害羞逃席,连忙一窝蜂地追过去,把她拖了回来。
正在闹哄哄的当儿,忽然张明弼大声说:“诸位先别闹,且听听辟疆怎么说!”
大家果然静下来,一齐望住冒襄。只见冒襄淡淡一笑,说:“淡心此谑,倒还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罚,不只辜负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负了这一桌樱桃,未免可惜——也罢,小弟便尝试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见他答应得爽快,都欢呼起来。董小宛呆住了。“啊,怎么……”她想,同时心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过去嘛,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余怀柔声催促说,一边同伙伴们交换着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见他已经伸手从白瓷盂里拣起一桠带绿叶的樱桃,并用一个潇洒美妙的动作,扯了一颗放进嘴里,皱起眉毛斜睨着她,像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得过去,对,我得过去!”她在心里说,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好,现在开始!”她听见方以智恶作剧的声音。一刹那间,她无暇多想,匆忙中用了一个慌乱、笨拙的动作仰起了头。同时,觉得自己脸红了。“啊,我的样子这会儿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欢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势已经不容她加以补救,第一记亲吻就落下来了。果然,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但是那意味却完全不同。它显得那样冷漠、勉强,只轻轻碰了一下,就逃也似地退了回去……“好呀!”董小宛听见一声哄然的喝彩。
“喂,怎么样?什么滋味?”一个怪声怪调的嗓音问。还是那个余怀。
冒襄却没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睁开眼睛,她生怕一睁眼就会看见冒襄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孔。
很快地,第二记亲吻又来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机械,而且有一种示威似的意味,仿佛在说:“嗯,你们瞧够了么?还想不想再瞧?想瞧我还可以再来!”
董小宛的心一抖,随即因痛苦而紧缩了。尽管耳畔正在闹哄哄地回响着各种喝彩声和嬉笑声,可是她却感到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当第三记、第四记亲吻来临时,它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个声音忽然叫起来。霎时间,像听到一声命令似的,喧闹声戛然停止了。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
“宛娘,你做什么?”方以智的声音问。
董小宛的泪眼闪动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方以智转向冒襄,后者扭过头去,也是不吭声。
“嗨!你们说话呀!”方以智发急了。
“是这么回事!”张明弼在一旁开腔了,“宛娘要随辟疆回如皋,辟疆没答应。”
“哦,此乃绝佳之事,怎能不允!”方以智说。
“这是不可以的!”冒襄冷冷地说,“天下事哪有如此容易!”
“有何难处?”方以智不客气地追问。
冒襄把曾经对董小宛说过的那些困难又复述了一遍,并补充说:“况且金陵落籍,亦费商量。”
方以智摇摇头:“此等事并非难至不可解。如今弟要知道的,乃是仁兄到底有无娶宛娘之意?”
这一问,确实问中了冒襄心中的要害。他觉得说有意也不是,说无意也不是,不由得支吾起来。
方以智却仿佛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声,说:“宛娘是空谷幽兰,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论色、艺,胜于她的会有;若论人品,她却是第一。当今天下扰攘,大乱未已,阁下不于彼辈中觅如君则已,若欲有所物色,而弃宛娘不取,只怕会追悔不及哩!”
冒襄不做声了。他平日虽然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誉,备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称赞,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负,可是惟独对于方以智,却是十分信服。因为方以智不仅在吃喝玩乐和恶作剧方面,是一名头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种种出人意表的新鲜点子,把每一次聚会弄得引人人胜,热闹非凡,而且他还博览群书,见解超卓,有着称得上当世第一流的学问。冒襄自觉比不上他。所以,现在听他正言厉色地这么一说,冒襄就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了。
“依我之见——”看见冒襄沉吟不语,张岱从旁插话了,“人决不如天决,现今放着有骰子在此,何妨让宛娘掷出彩来,看看天意如何,也免得辟疆兄多费踌躇。”
“不错,天决!天决!”余怀立即表示赞同。
在大家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一直默默地倾听着,身子不断微微打颤。听见张岱这样建议,她就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方以智。看见方以智绷着脸,没有吭声,她也就不敢动弹。
“哎,宛娘,事到如今,你还忌讳什么!”余怀说,从桌上抓过骰子,塞在她的手里。
董小宛这才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用眼梢偷偷瞧了瞧正皱着眉毛呆坐在一旁的冒襄,然后赶快走到船窗前跪下,仰起脸,望着外面的天空,开始怀着深切的虔诚,喃喃地祝祷。她做得那样专注认真,以至满腔的悲苦和哀怨都被牵引起来,嘴唇在可怜地抖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周围的人都静静地望着,谁也不说话。
终于,董小宛祷告完了。她站起来,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走到桌子跟前,双手捂住骰子,摇了又尧摇了又遥她的表情越来越紧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突然,她像是横了心似的,双手一放,把骰子全投到桌面上。众人一看:其中三粒先掷出三个六点,第四粒滚动了几下,也停在六点上,还剩下一粒,却兀自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大家都屏住气等着,终于“笃”的一声,骰子停下来,这粒骰子朝上的那一面,竟然也是六点!大家凑前去一瞧,都愕住了。
“全六!全六!天意,天意!”余怀首先大嚷起来。他奔到冒襄跟前:“怎么样,辟疆,这下你可没得说了吧!”
冒襄也被这种上天显示的“奇迹”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沉吟地望着方以智,说:“好吧!如果当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没有话说。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请先回姑苏,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试。待到中与不中都有个结果之后,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方以智点点头:“这样也好,大家可都听清了?我们都是证人。
此事就这么定了。宛娘,你就先回姑苏等辟疆的消息吧!岸⊥鹈挥辛⒓椿卮稹2还谒牧成希莸纳袂橄Я恕K纤嗟孛蜃抛齑剑媚撬笱劬Τ蛄顺蚍揭灾牵殖蛄顺蛎跋澹崆岬氐懔艘幌峦贰?四把冒襄和董小宛分别送走之后的第二天,方以智同黄宗羲一起动身到北京去。
他们搭乘江船过了长江,从锣鼓喧天、龙舟云集的瓜州渡口重新进入大运河,到扬州后,换了一只官船,取道高邮、淮阴,迤逦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到来。从扬州启航后,日日阴雨连绵,天空变得惨淡无光。两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气弥漫,远远望去,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现出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凉。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点日夜响个不停。潮湿、发霉的气味从船舱的各个角落里散发出来,又一个劲儿往衣袖、领子里钻,使人浑身上下像是泡在无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腻腻、粘糊糊,难受极了……也许是受了这种讨厌天气的影响,两个朋友渐渐都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本来,开头那七八天,两人还有说有笑,他们谈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关系,谈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畴的殉国,还谈到了复社内部的纠纷和面临的危机。不过,彼此的见解都不大一样。譬如:对冒、董的姻缘,方以智表现得颇为热心,黄宗羲却持冷淡甚至不以为然的态度;对于洪承畴之死,黄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却认为松山之失,洪氏负有重责,他的死无非是逃避罪责而已;对于复社的前途,方以智认为人心已散,事不可为,黄宗羲却仍旧抱有很大的希望,认为经此一场波折,或者能使对立的各派消除误会,重新团结起来……就这样,谈来谈去,总是谈不大拢。最后,只好各自沉默下来,已经有好几天了。
现在,黄宗羲正靠在船篷上闷头看书。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方以智在摆弄着一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西洋千里镜。那是一尺来长的一柄金属圆筒,两头嵌有玻璃。
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开来,说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将远处的物象移置眼前。
他到底研究得怎样,黄宗羲也不大清楚。不过后来这千里镜却怎样也装不拢了。方以智虽然强作镇定,也已是额头见汗。昨儿半个夜晚,今儿一个早上,还没弄好,直到现在还与他的书童方理在那儿忙着。
“密之这人就是好奇太过!也不管懂不懂,拿过来就乱弄一气。瞧他那着急劲儿,这千里镜八成是不知向谁借来的,可是希罕物儿。当真弄坏了,还不知怎么赔哩!”黄宗羲想,有心过去瞧一瞧,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儿自己也不懂,过去也是白搭,便仍旧坐着没动。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来却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击的“笃笃”声,以及方以智主仆二人商量的零声碎语,不断地往耳朵里钻,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尽管黄宗羲努力收敛心神,他的视线仍旧有好几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体中迷失了方位。最后,他忍不住了,转过脸去说:“若弄不好,先放着,待到了京里,寻个待诏瞧瞧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