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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当门一片大空地,用木栅栏三面围了起来。栅栏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斗拱结构的辕门。从辕门走进去,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两座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楷大书写着两个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是考场的大门。进了大门,接着是仪门,这是举子们领取试卷的地方。仪门之后又是一道门,名叫“龙门”,顾名思义,自然是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的门,却是取的《虞书》“辟四门”之义。走完这一道道门之后,就来到考场之内。一条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伸延。通道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左右。数以百计的这样的门,都按《千字文》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

那些有顶无门的小斗室,就一间接一间地排列在巷的一侧,每巷总有上百间之多,这就是“号舍”——举子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为着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在露天通道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雄伟。有了这座楼,再加上考场四角上的望楼,举子们在考试期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如果说,这还不够保险的话,那么考场周围还另有防范的措施。首先是围墙,它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内围墙高一丈,外围墙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墙头,都布满了带尖刺的荆棘,它们把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其次,到了考试期间,还专门有差役兵丁在围墙之间来往巡逻。这样,即便有哪个作弊者铤而走险,竟然翻越棘墙,也必定会落入巡逻兵丁之手。

贡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场部分的情形,大体就是这样子。

至于试卷的誊抄、批改、推荐乃至录取,都在贡院的后半部分进行。

那里面还有许多院落馆舍,戒备也更加森严。只靠着交卷的地点至公堂的东西两栅栏同前半部分发生关系,应试举子那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乡试的试期,照例从八月初九日开始。按规定,每个举子必须考满三唱—初九日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常每场考试,都是提前一天点名,并发卷进常所以,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冒襄早上起来,梳洗完毕,就开始准备上考场去。

自从那一天夜里史可法来访,主动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说项疏通之后,冒襄对于这一次乡试,就变得重视起来了。本来,在过去整整一年中,由于烦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脱不出身来认真准备。

这一次虽然循例到南京来,却多少抱着姑且碰一碰运气的想法。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仅下决心全力应考,而且志在必得。这倒不在于史可法的推荐,势必会有助于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这一行动本身所体现出来的、对他异乎寻常的关怀和重视,促使他振作起来。

这位史大人,作为雄镇淮扬、声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来是复社士子们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贫,曾受知于著名的东林党领袖左光斗。人仕后,以清廉正直、干练有为著称。他推诚御下,赏罚严明,能与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发作战,都是将士们先食,他自己后食;将士们先穿,他自己后穿,颇有古贤将之风,在腐败已极的明朝军队中,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的军队,也因此具有较强的战斗力,曾多次挫败农民军的进攻,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区。同时,作为漕运总督,他还大力整顿,锐意改革,使积弊很深、混乱已极的南北漕运大见起色,保证了江南地区的钱粮能源源不绝地运往京师。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别是复社士子当中备受赞誉,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和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的典范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别人对冒襄如此关怀和器重,为着使他能够尽快获得施展才干、为国效力的机会,竟不惜冒着可能招致非议的风险,毅然采取非常的行动,这确实使冒襄受宠若惊;而当他深人体味对方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时,又止不住热血沸腾、情怀激越。“这些年来,国家的局面越来越坏,朝廷中那些当权的大佬们确实不行了!大明中兴的希望,如今已经落到了我们肩上!看来只有实行我们所主张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这些年,我们上去了一些人,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无疑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热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应挺身而出、当仁不让!我为什么只想着碰运气?我冒襄岂是那等平庸之辈?

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这样下了决心之后,他就变得空前热心起来,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紧张的准备。

他摒绝了一切交游,也不再去弄诗词歌赋,集中精力钻研揣摩八股文的写作。他把自己前几次乡试的试卷以及平日的习作又翻了出来,同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选集,像钱禧、杨廷枢选的《同文录》、马世奇选的《澹宁居集》、艾南英选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选本仔细对照参详,特别在如何题前盘旋、如何抉发题中神理、如何实力发挥等关键之处下功夫。

这样弄了将近一个月,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与一个月前大不相同。

他得意之余,自负地想:“哼,除非是试官瞎了眼。否则,以我今日这种文字去应考,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关说,自是一番好意。不过其实我文字火候已到,关说不关说,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准备前往考场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镇定,先换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顶新方巾来戴上;然后开始检点进场行李,不外是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枕褥之类;接着又察看了一下场食,看见三屉格考篮里,上层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中层是些精巧点心和补品,像月饼、蜜橙糕、莲子、龙眼肉、人参之类,最下的一层放着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都已准备停当。

他又坐下来吃了一盏茶,正要起身出门,临时记起还应当照例卜一卦,问个吉凶。于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线香,然后把书案上一个小小的锦盒拿来,从里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余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作两部分,按四根一组来数数,数来数去,得了个“贲卦”。冒襄心想:“贲者,文明之象也。”心里已有几分喜欢。再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两得。冒襄倒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莫非还能考回两个举人来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点摸不着头脑。

最后他想:“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于是放下心来,起身出门。

桃叶河房离贡院并不太远,过了淮清桥,往南一拐就到了。这时,路上人员拥挤,都是赶赴考场的士子。有年轻英竣步履矫捷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俱白的;有的穿得讲究华美,有的则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自己携带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气,也因人而异:那东张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场屋、累试不中的老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举子,若不是自视甚高,以为稳操胜券,就是暗中打通了关节,已经胜利在握。冒襄就属于最后一种。由于冒成照例跟在后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轻松自在地走着,脸上挂着微笑,时不时朝路旁那些摆卖闱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画的摊子瞧上一眼。

当他快走到贡院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就“呼”的一声,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要不是躲得快,就会被撞倒了。

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扬声招呼道:“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果然是梅朗中。只见他方巾歪了,头发蓬松着,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当认出是冒襄时,他便气急败坏地挥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迟到……”说着,又领着仆人飞奔而去。

冒襄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过来。前几天,他上贡院看过贴出的告示,知道今年点名进场,头一批是点的太平府的生员,冒襄所属的扬州府排在最后。梅朗中那个县属于宁国府,记得也是比较靠前的,难怪他如此惶急。“朗三这家伙,总是这等冒冒失失!”冒襄皱着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来。

“老兄听说了么?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边这样说。

“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么?”另一个人吃惊地问。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就是了。”头一个人冷冷地说。

冒襄心中一动,回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举子。

“买一个举人,”胖举子眨着眼睛,“不知要多少银子?可惜我没门道,要不,拼着把那三问祖屋卖了,好歹也要捞他一下!”

“卖祖屋?”瘦举子鄙夷地说,“那济什么事!你想中举,倒不如把脸皮磨厚点,跑到太仓州去,在那个什么西张夫子大圣人张天如的灵前,恭恭敬敬叩上九个响头,再给那些个什么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伪君子们响响地拍上一通马屁,甜甜地叫上几声干爸干爹,求他们让你加入复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啊,莫非又是复社捣的鬼?”

“哼!”

“我找过他们,可是他们不要我。”胖举子怔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不要,我还不稀罕呢!什么君子,狐群狗党罢咧!别看他们现在挺神气,总有一天……”瘦举子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冒襄正有意无意地跟在后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举子一把,两人紧走几步,在人丛中一混,转眼就不见了。

听了这番刺耳的议论,冒襄不觉暗暗吃惊。如今世风日下,科场腐败,黑幕重重,早已怨声载道,他是知道的。加上这种八股文章其实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遂致许多贤能之士长期困于场屋,郁郁不得志。正是有感于此,复社同人才群集起来,试图扭转颓风,通过互相援引,使贤能之士得以扬眉吐气,发挥才干。经过整整十年的努力,总算陆续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议和怨谤也着实不少。特别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复社看成是扰乱科场的魔头灾星,碰到什么劳什子事情,总要往复社身上猜、往复社身上推。这样一来,复社无形中反成了代人受过的众矢之的。

“瞧吧,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时,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气:“哼,不错,我们复社的人就是要中,该中!

你们越是不服气,我越要中给你们瞧瞧!无非就是这些八股时文,我不信就弄不过你们!罢庋幌耄投端泳瘢涌旖挪剑蚬痹鹤呷ァ?六“哎,辟疆,你可来了!累得我满场子的好找!”

冒襄刚刚走进贡院的辕门,余怀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哦,什么事?”冒襄边问,边打量着四周。他发现,尚未进场的举子还很不少,栅栏内外,依旧挤得满满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们的仆从,人数就更多了。一部分举子正拥挤在贡院的大门听候点名,其余的则东一堆西一群地随意站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书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考篮和行李丢得满场子都是,耳畔回响着一片接连不断的、嗡嗡的说话声响。

“嗯,什么事?”冒襄把目光收回来,瞧着余怀,又问了一句。

余怀却不立即回答,他拉着冒襄离开人来人往的辕门,才神秘地低声说:“告诉兄,兄可不要心慌哟!牛俊?“到底什么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个人来了。”

“谁?”

余怀挤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没工夫猜!”

“那——”余怀无可奈何了,他瞅着冒襄,犹疑了一下,“好,告诉你吧,董双成——的仙驾到啦!”

冒襄吃了一惊:“什么?小宛她来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谁叫她来的?她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对老兄可是体贴得很,怕扰乱你首场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门外的船上,没有进城哩!”

“那,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哕!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得好好的,要到姑苏去接她来南京就试,怎么到时又不去了!嗯,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怀嬉皮笑脸地说。

“这你不用管!”冒襄一挥手,烦恼地走开去,忽然又走回来,“你可知道,她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问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烛耍子来啦!”余怀摊开双手,依旧笑嘻嘻地说,随即又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快事,真是几生修得!

辟疆兄,小弟这厢恭喜了!八底牛笆值毙兀钌畹刈飨乱救ァ?冒襄面孔一红:“休要胡说!”

“什么?胡说?”余怀惊讶地说,“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我好心好意来告诉兄,你不谢我倒也罢了,还……”说到这里,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瞧了瞧辕门旁那杆号旗,立刻叫起来,“不好,点到我们了!”说着,他就慌里慌张地丢下冒襄,一溜烟地跑了。

“这么说,她到底追到南京来了!我本来就担心她会这样,果不其然!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当只剩下冒襄一个人时,他烦躁不安地想,并且背着手,徘徊起来。

说实在的,他没有依约到苏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虑的。

虽然几个月前,在镇江金山脚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缠着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怀等一班社友帮着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勉强同意考虑娶董小宛,但是内心深处,却并不当真就这样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后,冷静一想,就更加觉得别扭。在他看来,董小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圆圆。仪容、风度姑且不论,光拿性格脾气来说,董小宛就远远缺乏陈圆圆那种魅力。陈圆圆,即使他们已经有了迎娶之约之后,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种担心,生怕她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弃他而去。虽然,正因为这缘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里却在于更紧地维系住她!可是对董小宛,他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太驯顺、太死心塌地了!诚然,她很爱慕他,这点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腻味……如果说,陈圆圆像一匹美丽的、不羁的小马的话,那么董小宛就像一只羔羊。羔羊只会使人可怜,而美丽不羁的马却会挑动人征服她驾驭她的欲望。

“我失去了圆圆,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无能!”于是冒襄便决定违背成约,不到苏州去接董小宛。因为他想到乡试期间,四面八方的社友都会聚集到南京来,如果董小宛在场,他们难免又会一窝蜂地起哄,把自己闹得更加无法下台……“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来了!哎,真是岂有此理!”冒襄又生气,又着急地想。不过,也只一会儿,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为一群同县的举子发现了他,都纷纷围上来向他招呼、问候,冒襄只好暂时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来。

一直到傍晚,才轮到点扬州府的举子进常大家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骄阳下足足候了三个时辰,虽然打着伞,也已经一个个汗流浃背、头昏脑胀、疲惫不堪。谁都懒得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叨念着快点进常自从冒襄来到之后,考场内已经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一件是贡院二门内搜检时,查出了两名夹带作弊的举子。其中一个事先请人写好了几百篇文章,各种题目都有,然后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的金箔纸上,卷折成很小的纸头,有的塞在笔管里,有的藏在镂空的砚台底下,显然打算到时拿出来照抄;另一个更巧妙,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用药汁写在青布衣袄上,外面抹上一层青泥,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迹就立即显现出来。这两人的手段都不可谓不高,不知怎的,竟然给发现了,结果被剥掉衣帽,戴枷示众。这一下,可把场外的举子轰动了。那些身上不干净的害怕起来,登时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气太热,有五六个举子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考场的军役抬出去救治了。还有一件,是不知哪来的一个狂士,喝得醉醺醺,跑进辕门来捣乱,又嚷又叫,还念着一支曲文: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卖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他一边念,一边嘻嘻地笑,羞得那班举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最后,大家心头火起,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交给巡绰官拘押起来……现在,冒襄终于听见站立在东门的提调官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答应一声,回头从冒成手里接过考篮和铺卷,走进如皋县的行列里,直到点齐后,才在手执高脚点名牌的县差引导下,登上台阶,走进大门。这时,天已昏黑,大门内的院子两边,堆起了两垛芦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同其他举子一样,照例解开衣服,脱下鞋袜,用手提着,然后到二门的栅栏领取试卷。

“嗯,刚才搜出了两个身藏夹带的,这一回只怕连累我们都得受罪了。”他一边想,一边走进二门。果然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同往常,四个搜检官每人负责一个角落,正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见冒襄走进,就有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解衣剥裤,翻笼倒箧地大搜特搜,不但文具全都经过敲打查验,夹被夹衣要拆开,就连糕饼饽饽也用刀切开来瞧一瞧。冒襄给折腾得满肚子火,但又不能发作,好不容易检毕放行,走进龙门。他看看试卷上的座位编号,正巧,就编在“地”字第一号。他知道那是龙门东侧第一个门,又名“东龙腮”的,也就不去看墙上所悬的“席舍图”,径直出了龙门,向右一拐,进了“地”字号门,在第一问号舍安顿下来。

原来这号舍宽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个举子住一间。为了便于监视,故意建成有顶无门,也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两边墙上各有两行突出的砖托。至于桌子和床,其实只是两块可以合并的木板。要答卷时,把两板分开,在上下两层砖托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觉时,两块并排放在下面那两道砖托上,就成了床。因为地方很狭小,举子只好曲膝而卧,加上没有门,只能临时挂一张油帘,碰上刮风下雨,景况就十分狼狈了。就算不下雨,像现在这样炎天酷暑,也简直同坐在蒸笼里差不多。不过冒襄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知道马上就要鸣炮封门,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到过道里向“号军”——一个负责料理举子起居饮食的老兵讨了一点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咽地塞了两件点心,就动手磨墨。这时候,号栅已经关上,四下里变得静悄悄的,再也看不见有举子在走动,就连监考人员那威严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也暂时听不见了,整个考场呈现出一派严肃的、不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马上就要展开生死搏杀的战常不过,冒襄却相当镇定,他依旧动作轻快地磨着墨。已经是第四次参加乡试,对于这种气氛,他可以说是相当熟悉。诚然,前三次都是铩羽而归,但这一次毕竟不同,他经过近一个月的苦心钻研,自觉对于八股文的写作,已经取得了飞跃突破,眼界和手笔,都远非昔日可比。何况史司法又事先替他通了关节。除非老天爷故意捣蛋,否则断无不中之理。事实上,老天爷看来也是肯帮忙的,他不是已经在卦象里显示吉光了么……“轰!轰!轰!”封门的号炮响了起来。冒襄的思绪跳动了一下,断了。他本能地把墨条放下,向外张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发试题。可是,那轻快的思绪,仍然在他脑子里跃动。

“……如果这一次中了的话,那么明年就该到北京去参加会试。哼,我倒不怕会试!虽说会试中试要比乡试难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学识眼光也会高得多,相信他们更能识得我的文章!羰腔崾浴⒌钍砸捕贾辛耍詈媚苷〗擦衷海穹矫苤茄备霰嘈拗啵珊昧耍陀谢崛敫蟮敝担斡牖瘢绰纷泳突崴车钡枚唷R蝗唬夥诺角钕缙廊ィ备隼褪沧酉靥蔷秃廖抟馑剂耍《裕绞蔽乙欢ㄒ璺ㄈ撕擦衷海?……“这样暗自决定了之后,他就开始想象自己一旦跻身于权力中心,将如何施展才干,取得皇上的信赖,然后大力整顿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换那些昏庸无能之辈,把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来,安插到各个重要部门。然后通过他们,坚决贯彻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张。这样,不出数年,就一定能把国家的局面彻底改变过来。

到那时,流寇荡平,建虏扫灭,大明中兴,自己也将作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冒襄就这样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悬想里,脸上带着微笑。他想得那样兴奋,那样入迷,以至巡绰官把试题发到他手中时,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试题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书》出三题,《五经》每经出四题。

按照规定,除了《四书》那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举子只须做自己所报考的那一经的四题便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作成七篇文章,而且要作得好,还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桩极紧张极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举子无法终篇,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乱想,他拿着题纸,首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他知道,由于《四书》、《五经》这几部古书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来做题目,时间一长,就难免重复。所以如今的试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每章每节内择取数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使人无从预测。不过,举子也有相应的对付办法,那就是把习作的数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几部经典割裂又割裂、拼凑又拼凑,预先作它几十题、乃至上百题文章,记牢、背熟。

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或三四题给碰中。为了应付这次考试,冒襄事先也准备了一批文章。现在,他希望能在这二十三道试题里,发现有他做过的题目……然而,没有。甚至连最易碰巧的《五经》题目,也全是他未曾做过的。看来,他想的题太偏、太巧,而这一次,主考官却仿佛有意同举子们捉迷藏,出的题目偏偏全是比较普通的。

终于,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于因此就作不出文章来,但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反复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连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说,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构思、写作、修改、誊正。

这样一来,能否真正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点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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