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方域却装作没看见。不过,他也知道梅朗中是有名的“诗痴”,而冯班却是天字第一号的“诗狂”。这两个宝贝凑在一块,如果无人制止,只怕吵到天亮也停不下来,于是便分开人丛,走过去,先瞧一瞧那首引起争论的诗。原来是一首七绝:温柔婉丽复冰清,水入山塘便有情。
微雨凭君舟上望,
小帘人影正盈盈。
下面的落款是“金沙吕兆龙”。
侯方域心想:“这诗小有情致,却非唐音,但并不见得绮靡、隐僻。可笑他们却乱争一气。这一痴一狂,只怕已是入魔了!”于是,他大声说:“你们都不要争!
等我写出一首来,也让你们瞧瞧是唐音不是唐音!”
说完,他就大步走近桌子,拿起一支兼毫湖笔,把已经酝酿好的一首诗,龙飞风舞地写了出来:水阁金荷斗日曛,双凫惊起隔花闻。
北涛南走三千里,
不解飘零那识君。
侯方域刚刚抛下笔,站在旁边瞧着的社友们已经哄然叫起好来。侯方域笑了一笑,回头瞅着两个争吵的人,意思是说:“怎么样啊,这可是唐音!”
两个争吵者也显然被这诗的不同凡响吸引住了。冯班一声不响,狂热的脸上现出茫然若失的神情;梅朗中则用贪婪的目光死盯着诗笺。“啊,朝宗,真有你的!”
他嫉妒地喃喃说。
这当儿,几个社友已经把坐在一边的冒襄和董小宛拖了过来。
“辟疆,你快来瞧——‘北涛南走三千里,不解飘零那识君!’朝宗这诗,可是把你俩一笔儿写出来了哩!”一个社友兴冲冲地叫。
“是啊,宛娘若不因飘零,便不会识得辟疆;但既识了辟疆,从此便不必飘零了!妙!”另一个摇头晃脑地说。
“可别放过了‘不解’二字!”有人高声指出,“惟宛娘深解飘零之苦,是以对辟疆一往情深!若不解飘零之苦,哪得如此情深?而情既愈深,则自必愈欲早脱飘零之苦。区区二字,已把宛娘的心事和盘托出,这便是‘诗眼’了!”
“辟疆,莫要辜负了宛娘生死相随之志啊!”几个声音同时敦促说。
“我们写了这许多诗,如今也该辟疆来和一首了!”又一个声音提议。
“对,对!”大家同声附和。
冒襄没有立即做声。自从同董小宛来到水阁之后,他一直很少说话。虽然顾眉那一番话,确实给他指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来解决由于经济拮据所面临的困难,可是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是否这样做,尤其拿不定主意娶不娶董小宛。然而,当他来到水阁之后,眼前的气氛却使他吃惊了。社友们上自吴应箕、陈贞慧,下至一般同人,都异口同声地推许董小宛,夸奖她不仅色艺无双,而且品格超群,是风尘中一位极难得的奇女子。他们尤其对董小宛不避艰险,千辛万苦地到南京来寻冒襄这一行动赞不绝口,认为能获得这样一位女子的心,是冒襄的莫大福气。接着,大家就一窝蜂地题诗赠句替董小宛捧场,鼓励她不怕挫折,追求到底。这一切,都使冒襄感到有点意外。他原以为,在名士圈子中,董小宛的身价,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圆圆。他既然失去了陈圆圆,如果退而求其次,娶董小宛的话,难免会为人所笑。但现在看起来,情况并非如他所料的那样。经过了这次反复和波折之后,冒襄也渐渐看清了,董小宛有不少好的品质,恰恰是陈圆圆所欠缺的。而且,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看来如果自己仍执意不允,就显得太过褊狭和无情,不仅多少有点对不起董小宛,而且还会大大地扫了社友们的兴。万一蕾小宛伤心绝望之余,干出诸如自寻短见一类的傻事来——这是很司能的——那么就很难得到社会上的谅解,自己的声誉也势必会受到影响。这样一想,冒襄就感到一种压力。这是一种柔软的、然而坚韧的压力,就像一张网,而自己则成了网中的一条鱼。他似乎能够逃脱,但事实上却没法逃脱……“哎,冒公子,你倒是快写呀!我们都等着瞧哩!”一个女人清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冒襄一回头,发现顾眉那双带笑的、大有深意的眼睛,正在很近的地方紧盯着他。
“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冒襄觉得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于是,他点点头,拿起笔,沉吟片刻,慢慢地在诗笺上写出了这样几句:白门柳色向江分,一棹烟波溅练裙。
莫道啼鹃啼不歇,
皋云犹得似巫云。
他一边在写,梅朗中就在一边大声地读出来,所以不仅站在旁边的人瞧得清楚,站得稍远的人也都听到了。冒襄刚写完,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好了好了,辟疆已经答应了!”
“‘皋云犹得似巫云’!就是说,今后辟疆和宛娘的巫山阳台之会,要移到如皋去了。好句,妙句!”
“喂,这‘皋云’可有出典?”
“老兄何其健忘——‘飞云冉冉蘅皋暮’,便是贺方回《青玉案》里的一句。
辟疆移用于此,他又家在如皋,正是一语双关哩!”
“哎,可惜今日不曾请得柳麻子来!”
“怎么?”
“他惯喜说什么时事书。今日这‘众名士大宴秦淮河,冒公子新题巫山咏’便是绝好的一个关目了。”
“那么,其中自然非说到老兄不可哕?”
“老兄何必取笑。你倒说说,这秦淮河上若然少了我辈,又安得有如许风流!”
“哈哈哈哈!”
“快,快拿酒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愉快的逗乐,那是冒襄的拜盟兄弟陈梁。很快地,酒拿来了。乱纷纷当中,冒襄只觉得陈梁把一只酒杯塞在自己的手里,另一个人端着酒壶把它斟满。
“你们两个先饮个交杯儿!咦,小宛,快过来啊,还害羞什么!”
那是顾眉得意的嗓音。
直到这时,冒襄才忽然想起:“是啊,我怎么忘了小宛?现在她自然该高兴了,只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不禁用眼睛寻找着,随即发现董小宛就站在他左边不远的地方,手里也端着一杯酒。不过,出乎冒襄的意料,她并不是在笑,也没有显得怎么激动。她平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冒襄,那澄澈的、略带忧伤的大眼睛仿佛在问:“你这一次是真心的么?不会再变了么?可是,我却有点担心,真的,担心……”四陈贞慧的估计不错,在酒宴快要开始的时候,张岱终于带着阮大铖家的戏班子和全副行头回到了桃叶河房。他一边用手帕拭着额上的汗,一边兴冲冲地向陈贞慧报告他如何在阮大铖家吃了月饼、带骨鲍螺和山楂糖,如何大谈各地土特产,把阮大铖听得一怔一怔的。当他提出借戏时,阮大铖如何吃惊,不敢相信,后来又怎样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
“啊哟,定生,你要是亲眼看见老阮那巴结劲儿才好哩!又打拱又作揖,就差没摇尾巴罢咧。他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外,还拉着手,再三嘱我有空常去玩儿,亲热得什么似的!”
陈贞慧笑了笑,说:“辛苦你了,宗子,快坐下歇歇,喝杯茶!”
他们说话的当儿,其余的社友在一旁听着,脸上都露出惊讶、困惑的神情。他们大多数人事先并不知情,这时都弄不明白,陈贞慧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怪念头?为什么放着许多戏班子不请,偏偏去借阮胡子的家班?他们还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引起外间的误会?
会不会给阮胡子乘机拣便宜?诸如此类。但是也有人说:“久闻阮家班训练严格,演技出色,看一看也无妨!”对于这些议论,陈贞慧一概不回答,他只摆摆手,让大家少安毋躁,开桌入席。随后就打发那个捧着戏单伺候的花衣末角下去,马上排演起来。
中秋的圆月,已经升上东天。冉冉飘动着的几朵浮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了。清明的月色从天幕上倾泻下来,照亮了香风十里的秦淮河;两岸河房临水的露台上,坐满了饮酒赏月的人们,快活的笑声、细碎的谈话声和悠扬的乐曲声在夜风中回荡着;河道上,张灯结彩的游船来来往往,每当柔橹摇过,灯光和月色的倒影就像蛇一般在碧滢滢的水面蜿蜒跃动起来……尽管江北一带的战事还处于胶着的状态,南京城也尚未解除戒严,可是耽于逸乐的人们,仍旧不愿放弃这一年一度的好时光,何况又是象征团圆的中秋节。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不免都在想:“团圆,团圆,还有几年团圆的日子可过呢?还是过得一次,就算一次吧!”
因为照例要谢神,水阁上首,已经供起了两架纸马——一幅是文昌帝君像,另一幅是关圣帝君像。大家一齐起身,由吴应箕领头,排了班,在神像面前叩过头,祭献了一番,然后各自人席,照例先点了四出单折的短戏演着,待献上汤来之后,才正式上演《燕子笺》。
现在,开场的锣鼓已经打响。前排席位上,同陈梁、吕兆龙坐在一起的冒襄也停止了交谈,准备看戏。对于陈贞慧今晚的安排,冒襄虽然也感到疑惑,不过他早就听说,这《燕子笺》是阮大铖苦心经营的一本新剧,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所以倒有心见识一下。
锣鼓越敲越上劲,门上帘子一动,走出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副末。他摇摇摆摆地走到台前,开口唱起了一首[西江月]老卸名缰拘管,闲充词苑平章。春来秋去酒樽香。烂醉莫愁湖上。
燕尾双义如剪,莺歌全副偷簧。晓风残月按新腔,依旧是张绪当年景况。
这支上场小曲,照例是编剧人用以说明本剧的缘起、意图。冒襄听了,心想:“虽然‘老卸名缰拘管’一句,显属说谎,其余八句也处处文饰标榜自己,总算他还不敢过于放肆。”于是,接着听下去,曲调已变成「汉宫春]:扶风才子,嫖姚后裔,霍姓都梁。挈友长安取应,为试期尚远,追欢笑,暂过平康。丹青笔,听莺扑蝶,小像写云娘。不料朱门有女,与青楼一样,窈窕相当。
把春容笺咏,燕子衔将。被同侪计构,更名姓,决策勤王。二美并,麒麟高阁,走马状元郎。
按照写戏惯例,这第二首曲属于“家门”,具有提要全剧内容的作用。冒襄听了,便知道这戏大抵是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一个是青楼妓女,一个是官家小姐,由于燕子衔笺牵合,共同爱上了一个名叫霍都梁的书生。却被他的朋友——一个小人从中破坏,几经波折,最后由于书生勤王有功,又高中状元,结果一男二女,团圆结合,皆大欢喜。
“嗯,就关目来看——”冒襄又想,“倒还罢了。只是阮圆海此人,心术极是不端,每于戏文之内,暗藏讥诋攻讦之语,发泄其私愤。向者《春灯谜》、《牟尼合》诸剧,便是显证。却是不可不防!”由于对董小宛那件事最后表明了态度,这一年多来,使冒襄困扰不安的各种个人私事,至此算是都理出了眉目。他于是又稍稍有心思来关注一下社里的事务了。他估计,陈贞慧今晚之所以特地去借这本《燕子笺》来演,十之八九也是想瞧瞧阮大铖有没有在戏中捣鬼。为着不要等到别人发现了纰漏,自己仍旧糊里糊涂,茫无所知,冒襄便摒除杂念,集中精神看起戏来。
冒襄的这种想法,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陈贞慧自然是不了解的。如果知道了,他就会告诉冒襄,今天晚上他这样做,用意还要更深一些。自从发生了钱谦益企图替阮大铖开脱事件之后,陈贞慧内心的震动很大。一方面,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由于东林、复社的坚决斗争,阮大铖之流的阉党余孽,近几年来虽然似乎已经老实得多,不敢再嚣张妄为,但是,事实证明,他们始终没有死心,还在暗中积极活动,妄图死灰复燃。另一方面,像钱谦益这样的东林领袖,竟然不惜自毁名节,勾结朝中权贵,干出这等出卖东林、复社的无耻勾当,这也使陈贞慧于震惊之余,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忧虑,一种危机感。因为很清楚,像这么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勾当,如果不是已经得到社内相当一部分人士的默许和支持,钱谦益是绝不敢贸然从事的。
现在,这个阴谋虽然已经被揭露和制止了,但它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它对社内人心所起的冲击和瓦解作用,却是不容低估的。如果不急图振拔,后果将不堪设想。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担心,几个月来,陈贞慧已经同吴应箕、张自烈、侯方域、梅朗中等人分头出发,走访各地社友,做了不少坚定人心、激励斗志的工作。上个月,陈贞慧还专程到松江走了一趟,找到了几社的领袖陈子龙、周立勋、徐孚远、李雯、彭宾等人,推心置腹地谈了几次,消除了彼此间的不少隔阂和误会。今天晚上,他特地派张岱去借阮大铖的家班到桃叶河房来演《燕子笺》,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刚才,他已经同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顾杲等人暗中合计好,准备借此机会狠狠揭露阮大铖一下,给社内同人敲响警钟,并激励大家的斗志。陈贞慧本来也想把这个计划告诉冒襄,但见冒襄被董小宛缠住不放,弄得昏头转向,六神无主,只好作罢。
现在,因为还不到发难的时候,陈贞慧也不着急,一心一意先看戏。他发现,这本《燕子笺》虽然不外是才子佳人,小人播弄,几经波折,终获团圆一类的套套,但编排布局却较一般传奇来得曲折复杂,遣词造句也务求绮丽华美,还运用了“飞燕”一类新奇别致的道具,再加上阮大铖的家班确实训练有素,演技不同凡响,所以依旧颇能吸引观众。董小宛、顾眉和李十娘几个,竟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其余的人,也都忘记了喝酒吃菜,静静地停杯观看。
现在,戏已经演到《写笺》一折。只见台上那个尚书小姐郦飞云,借故把丫环支使开去之后,便独自对那幅画着一双亲密情侣的画儿,偷偷地看一回又猜一回、猜一回又看一回,终于春情难禁、神魂颠倒地唱起来:[四季花]画里遇神仙,见眉棱上,腮窝畔,风韵翩翩。天然,春罗衫子红杏弹香肩,那人偎半边。两回眸,情万千,蝶飞锦翅,莺啼翠烟,游丝小挂双凤钿,光景在眼前。(那些要)阳台云现,纵山远水远人远,画便非远。
[浣溪纱]麟髓调,霜毫展。方才点笔题笺。这巢间小燕忒刁钻,蓦忽地衔去飞半天。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边水边。
(那些)御沟红叶荡春烟,(只落得)飞絮浮萍一样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