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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树是高材生,不是天才,也差不多了。他功课好,爱琢磨事,喜欢刨根问底儿。后来,张大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老红军,三天两头儿给学生们做报告,表情非常凝重。老红军也叫张树。张大民再看儿子,看儿子那双早熟的眼睛,就有点儿浑身不自在了。两口子商量妥当,给张树改名张林。张大民去派出所改户口本儿,半道进厕所小便。小便池的墙上写着--张林是我儿!还画了一只四条腿的小王八!不行。不能叫这个惨名儿。张大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儿子已经叫张小树了。

张小树有一个好朋友,是张四民。张四民不爱说话,跟张小树却有说不完的话。吃饭的时候,张小树老使唤别人。妈,给我姑盛一碗饭,爸,给我姑舀一碗汤。举着一双小筷子,老给他姑挟粉条儿。云芳逗他,不给我挟我不要你了!他说我姑爱吃粉条儿,你爱吃肉,妈,我给你挟肉。敷衍了事地挟了一块肉,又忙着去扒拉粉条儿了。张四民很疼这个孩子,老给他买这买那,让张大民很不高兴。

"你老给他买。我们老不给他买。我们诚心不买,就等着你买,不就是这样吗?"

"下次不买了。这孩子真好,知道心疼别人。你和嫂子好福气……"

下次接着买。张大民有时探她的口风,让她把男朋友带家来,给大伙儿看看,参谋参谋。她就红了脸,半天不说话。等别人把这个话茬儿忘了,她才小声说,我哪儿有男朋友啊,就像自己跟自己叹气似的。张大民认为她有,这么好的女孩儿不可能没有,只是脸皮儿薄,不熟不摘罢了。

第九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之后,张四民晕倒在九院的产房里。起初以为是贫血,深入地一查,却是白血病,已经到不易救治的程度了。自从锅炉工被烫死之后,家庭再一次迎来了严重的危机。痴呆症救了母亲,使她看不懂发生的灾难,也没有一丝痛苦。地到了嗜睡的阶段,离吃屎的阶段已经为期不远了。剩下的人轮流到医院看护,老大三天,老二两天,老三一天。老五忙,只在星期天与全家聚到医院,陪姐姐坐半个小时,说几句伤感话,或者说几句转移注意力的话,说的听的都很难受。家里早就装了电话,老五出了一部分钱,别人出了一部分钱。电话很好使,没有杂音,老五厚实的声音嗡嗡地传过来,就像没走远,就躲在冰箱后头说话似的。装了这个电话之后,张副处长——他又爬上去一截儿——就很少回那个叫做家的令人憋闷的地方了。

张三民坐在病房外边的走廊里,有医院的酒精味儿挡着,身上的酒气稍稍降低了一些,脸却是酗酒者的脸,无论如何也是遮挡不住的了。这个没有出息的弟弟呀!张大民可怜他,又恨他,懒得管他家里那些丑事。见了面就心软,不知道能不能帮帮他了。

"还不离?"

"不离。我耗死她!"

"耗死你自己了。"

"我不离,她就是我老婆。"

"三民,跟她离了吧。她这么欺负你都不像欺负一个人了!揍她一顿,让她滚蛋吧!…

"哥……我离不开她。"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哥哥,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随时准备伸手借钱。张大民懒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边偏了偏头,玩世不恭地哼哼着,人活着有什么劲呀,想明白喽,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张大民心说滚你的蛋吧,思路却跟着顿了一下,是呀,人活着有什么劲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眼睁睁地要死去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张二民和李木勺也来了。李木勺把张大民拉到一边,说一些把兄弟的心窝子话,吃什么好药,吃什么好东西,跟我说,我买!张大民难过得不行,拍着木勺的胳膊肘子只想哭,兄弟,吃什么也没有用了。

张四民却很平静,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脸上永远挂着苍白的笑容,像灿烂的纸扎的花朵。生命正从她年轻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睁着眼睛,要不停地凝视人间,让目光多多地留下来。她拉着张小树的小巴掌,反反复复地摩挲,眼神儿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诉爱子的亲娘一样。每逢此时,李云芳便拉着张大民出去,在走廊里乱转,不说话,怕一说话失声哭出来。

张小树对病没有意识,以为小姑住几天便要回家,去过几次便知道事情严重了。毕竟是聪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触到了生死,一举一动都含着深深的畏惧了。

"姑,你不会死吧?"

"你说呢?"

"姑不会死!"

"为什么?"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吗?"

"好人都不死!"

"说得对!好人永远活着!"

张小树振奋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么办?"

"姑不死。"

"万一死了怎么办?"

"那姑就永远没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吗?"

"行。我男朋友是谁呀?"

"我还没想好呢。"

张四民亲着张小树的手背,湿润的眼睛盯着孩子的小指甲,叮嘱自己别忘了告诉嫂子,该给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觉得我爸怎么样?"

"挺好的。"

"你喜欢他这样儿的吗?"

"他话太多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姑喜欢个子高高的。"

张小树点点头。

"姑喜欢说话少的人。"

张小树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长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吗?"

"行!"

"姑,我要做说话少的人,行吗?"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吗?"

"行!"

"你喜欢我吗?"

"喜欢!好孩子……"

"姑,我永远喜欢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张四民忍了多时的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手背上。这冰凉的泪水惊吓了孩子,恐惧和哀伤终于暴发了。

"姑,你别死!"

"姑不死。"

"姑,你别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号啕大哭,显得十分突然。李云芳赶来拽走他,哭声更大了。李云芳低叫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进电梯却抱紧了孩子的脑袋,给你姑争口气呀;给你姑争口气呀,说着说着自己也号啕了。

灾祸降临之际,也伴随着两件喜事。车间领导找张大民谈话,说干得年头儿不短了,嘴损点儿,活儿地道,准备提他做副段长,已经报上去了。张大民芝麻大的官儿都没当过,一听便有点儿晕头转向,连干不了让别人干吧之类的客气活都没说出来。走开以后颇为后悔,觉得自己显得太馋了一点儿,好像盼当官盼了八百辈于了,实际上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过,戴领巾的时候想当小队长没当上,明显是不算数的。一想自己也要当官了,没有任何不舒服,哪儿也不难受,脚丫子好像比过去还轻点儿了。正品着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无常,官儿算个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况一个破工段长,还是副的,领着一群人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喷漆罢了!

另一件好事却不同,张大民先是震惊,随后便心花怒放,整夜没睡塌实,中间笑醒了好几次。居民区要拆迁了。从消息下来,到户户落实,像一场秋风荡过,街墙上到处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惊心动魄的斩、斩、斩了!

拆迁公司到家里来过四回、和蔼可亲、似乎处处都想为住户着想,做出要和住户联合起来,一块儿占国家便宜的样子,量完了面积,核定了户口,给张大民家标定了一个三层的三居室。老人一间,大龄女青年一间。三口之家一间,大家都说结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张大民却不干。他的标准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两套两居室。人家说你没有根据。他说我有根据。人家问你有什么根据。他说我的根据是这样的——我儿子是天才,他已经跳了一级,我准备让他再跳两级。他得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温功课,我儿子需要一个……书房。说到书房,张大民觉得绕嘴,话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说国家没有给天才儿童准备书房,他一生来就大学毕业也没有用。再说他才12岁。我儿子1米66了,比我还高!人家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们两口子也得跟他在一个屋里对付。张大民非常痛心,这么对付天才,国家迟早得后悔啊!拆迁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们先把合同签了,让他们后悔去吧!张大民坐下来签合同,真实的念头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饼,书房是大葱,大上掉烙饼卷大葱固然很美妙,光掉个大烙饼也可以了,总算比饿肚子要强得远了。

好消息带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张四民却描绘了未来的房间,叮嘱周围的人为她布置。看不见的屋子成了美景,在临终前深深地吸引了她,也满足了她。弥留之时,心中已经没有别的事物,只有断断续续的两个字,窗帘。买了贵重的窗帘拿来,她摸着,轻轻摇头。突然想到她喜欢绿色,赶紧换了绿丝绒的一种,她小心摸着,又轻轻摇头。李云芳心思细微,去布店撕了一块最便宜的混纺布,淡淡的绿色,很薄,几乎要透明.,张四民手指一触便不撒手了,抓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着,就像看自己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她说不出话,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与淡淡的布融为一体了。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是她一生的总结,也是赠给张小树最真切的遗言了。

"姑走了以后,你要帮我打扫房间啊!"

张小树拉着姑的手,已经不会哭了。追悼会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净是不认识的人。张大民没有让母亲去,怕她出丑,结果却是自己出了丑。家人在医院哭的时候,他没有哭。往围满鲜花的遗体身旁一站,他觉得不对劲了。来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总认为她是嘴上说没有男朋友,他还认为她没有男朋友也没什么。现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没有男朋友,而没有男朋友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对这么好的女孩儿太不公平了,对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张大民像村妇一样大哭起来。他看着妹妹苍白凄苦的侧脸,哭得昏天黑地,把张小树都吓坏了。

事后,九院的同事们纷纷议论,张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么长那样呀,矮得跟坛子似的。还有人说,那人是谁呀,是她乡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儿似的!张大民确实出尽了丑,然而,秀丽而不幸的先进工作者,毕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鲁的哭声中平静地远去了。她哥哥对得起她了。

拆迁公司的人来到家里,先给活人鞠了一躬,又给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后说对你们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问,谨请节哀,坐下来签合同吧。张大民一愣。签什么合同?不是签过合同了吗?

"那是草签,不算数的。"

"够罗嗦的,签就签吧,签哪儿?"

"……把名宇写这儿。"

"等等……什么时候三间变变变变……变两两两……两两两间了!操你们的姥姥,我们还没销户口呢!我妹妹骨灰还烫手呢!"

没有家里人拦着,张大民就把那穿西装的黄口小儿剁了。邻居们也很吃惊。张大民举着菜刀满院乱追,拆迁公司的小伙子满世界乱窜,大皮鞋都跑掉了。这不像大民子干得事儿呀?他是砖头拍脑袋上都不知道还手的主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强制拆迁那天,张大民抱着石榴树不下来。推士机把小房都推塌了,他还挂在树枝上摇晃,像一只死心眼儿不开窍的土猴子。他像煽动暴乱一样慷慨陈辞,一字一泪——我妹妹把沙发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挂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帘布都挑好了;我妹妹……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妹妹呀!我们把房子还给我妹妹吧!同志们;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强制人员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慌不忙地凑过来,都笑话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够住,还给死人要房子,做什么梦呢!把糊涂虫从树上捏下来,让丫好好醒醒!五六个大小伙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抬下来了。张大民找不着台阶,索性破釜沉舟,鲤鱼打挺儿,杀猪一样嚎起来了。

"你们不能夺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还给我们!那棵石榴树是我爸爸种的,你们不能铲了它!把三居室还给我们吧!您就让我们住个三居室吧,我儿子是天才,我得给我儿子拾掇一间书房呀……求求你们啦!大叔大爷祖宗哎,可怜可怜我们吧……"

强制人员更笑话他了。呆会儿妹妹,呆会儿爸爸,呆会儿儿子,您惦记得还挺全?有本事惦记点儿自己的脸面呀?这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了,晚了!舔我们脚丫子也没用了!吃窝头去吧,你!

恰好一位视察的领导干部在场,远远地看着,十分忧虑。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懂法!怎么这么不懂法!你们要加强普法宣传,重在教育,重在和风细雨,雨露滋润。当然,对那些害群之马和胡搅蛮缠的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毫不留情,加强力度,狠狠打击,从而发展大好形势,维护安定局面,把我们的各项工作推向前进,向……献礼!哗,鼓掌!

害群之马张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给关到黑糊糊的铁笼子里去了。进了笼子冷静一想,觉得实在出丑,比在追悼会上还丑,不胜懊悔。

两个礼拜之后,害群之马姗姗归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细,两限炯炯有神,就像刚从海滨度假归来一样。他担心老婆会披着被面儿迎接他,结果发现两居室井井有条,老婆正扎着围裙给他做鱼呢!老婆用锅铲杵他的脑门子,恨得咬牙切齿,你一个小蚂蚱,乱蹦什么呀!

"就算我乱蹦,就算我蹦水里了!可是……谁也没告诉我那水是开的呀!"

张大民坐下来,老觉得屋子里缺东西。噢,想起来了,石榴树不见了。今非昔比,在一间没有树的屋子里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张大民想他亲爱的树了。

车间领导又把张大民叫去了。张大民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别当回事,不就是个副段长吗。领导说你要正确对待。他耸耸肩膀,我尾巴再长也翘不到天上去。领导说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他心说,操,您看我像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自以为是贪污腐败的人吗?我要当了副段长,我首先……

"张大民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车间领导研究决定,并报请厂长办公室批准,从即日起……您下岗了!"

张大民让雷给劈死了。

半个月之后,北城一带的居民小区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满面愁容,用一个特制的网袋挎着一大堆暖壶,前胸五六个,后背五六个,品种还不一样。他见了老太太就凑过去,露出巴结的笑容,像受够了邪气的小媳妇一样。

"我们厂快倒闭了,积压了很多暖壶。您要要我给您便宜点儿,就算您发善心,就算您支援我了。我们厂开不出支来,每人发了七百个暖壶,其它什么都不管了。您说孙子不孙子?一个暖壶还没卖呢,先碍租厂里的地儿搁它们。您说缺德不缺德?您看这暖壶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还不抱一个回去,就算捡个搭拉孙儿,跟您就伴儿了……"

"不要!我们家有。"

"来一个,多一个是一个!"

"是真的吗?"

"依您的意思是纸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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