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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九爷这个名字,还是寇英杰事后听人说起,由来人这番神态气度,以及前些时所见他离船时的排场上看来,这个鹰九爷显然是具有相当声望的一个人物。

床上的郭老人似乎也微微一愕,只是长久以来,他得自武林中万分敬仰,早已养成他自视极高的身分和气度,这种身分和气度,使得任何武林中人,都对他望之生敬,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一面。是以,此刻,就在鹰九爷乍一看到他这个人时,郭老人所显现出的仍是一片泰然,泱泱大度!

鹰九爷似是吃惊不小,神色微微一变,情不自禁地抱拳称了一声:“郭先生!”

郭老人冷森的一笑道:“鹰千里,你是来找老夫么?”

来人又是一呆,似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苦笑了一下,向后面退了几步。

郭白云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道:“我与贵上约会之事,已告一段落,西河两岸产金权利,已拱手相让,鹰朋友你午夜相扰,又为了什么?”

姓鹰的老人干咳了一声,道:“郭先生不要误会,鹰某乃是奉了敝上之命,前来诚邀先生至大船一叙,因不敢确定先生就在这间房内,唐突之处,尚请海涵!”

郭白云摇摇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贵上虽然出奇制胜,但是赢得并不光荣,我与他新仇旧恨,无甚可谈,鹰朋友既然看见了我,可以返回复命了!”

鹰千里嘻嘻一笑,一双眸子不停的在郭白云身上转着,显然已经注意到老人身上的大片血渍:从而断定出郭老人受伤不轻,他的神态,就不如先前那般拘谨了。

“郭先生!”鹰千里懒散的抱了一拳,脸上带出十分油滑的神态道:“鹰某是奉命行事,再说敝上是一番好意,你老人家似不应过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郭白云倏地站起身来,只见他脸上红光大盛,显然是气愤到极点。只见他伸出一只瘦手,指向面前的鹰千里,强掩怒火道:“鹰千里,你莫不是以为老夫身负掌伤,就可以由你任意摆布么?”

鹰千里拱了一下身子,道:“鹰某不敢,鹰某只是奉命行事,请你老行个方便!”

郭白云赫然一笑道:“行个方便,说得好,看来那铁海棠分明是惧我不死,要你来送我的终!”

鹰千里一声奸笑,抱拳说道:“白骨何须埋荒冢,人生无处不可终。郭老先生,你老人家既然明白这道理,鹰某就着实的不虚此行了!”

这几句话毫无遮掩,狰狞毕露,实在已把他的来意和盘托出,听在寇英杰耳中,禁不住使得他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他下意识的紧了一下掌中刀,身子向郭白云面前靠近了一步,以备必要时出手相护。

郭白云所表现的竟是出乎意外的镇定。听了鹰千里的话,他脸色微微一变,那双含蓄着灼灼神光眸子,直向鹰千里逼视过来:“鹰朋友,你自信有这个能耐么?”

“那要靠你老人家成全了!”鹰千里这句话说得十分嚣张,他在说这句话时,徐徐探出那只鹰爪般的右手,右手上抓着的一双虎眼石子,唏哩哗啦不停的在手心里搓着。

这么嚣张的形态,以往在郭白云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不敢的。然而此刻,他显然是认定了对方已不堪一击,胜券在握,不觉趾高气扬,放浪形骸。

郭白云看在眼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转向寇英杰道:“贤侄,你稍安勿躁,随我出去!”

寇英杰巴不得离开现场,当下答应了一声,一抖掌中刀,举步外出。

不意他足下方一移动,那个叫鹰千里的老人已横身阻在面前,同时那一双黄衣大汉,也左右两方同时把身横了过来。鹰千里一声怪笑道:“郭老先生,你这是何苦?眼前千里内外,总令主一令千喏,你老人家自信逃得开么?”

郭白云冷笑道:“鹰千里你多虑了,郭某人这双眸子还没有闭上以前,就不信有什么人能够阻我任意来去!”说到这里,他探手向寇英杰一伸,道:“刀来!”

寇英杰怔了一下,双手把刀送上。

郭白云接刀在手,微一振腕,已把一口软刀抖了个笔直,站在正前面的鹰千里以及那双黄衣大汉,顿时就觉出一股冷森森的刀气,向自己的身上袭了过来。

这是一种必然的现象,除非你出手相搏,你就必须要退开一旁,否则在对方刀气笼罩之下,对方只一出手,不死必伤。

鹰千里当然称得上是一个“强者”,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更知道厉害,才更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就在对方刀气方一袭体的同时,足下微点,已然向客房门外退出。

同时间,他关照身边的一双黄衣汉子道:“退!”

却是慢了一步!

郭白云似乎是有意要借着眼前这双黄衣汉子立下刀威。

其实他的刀气一经吐出,设非是功力高强之人,一般人很难脱身。

那两个黄衣汉子,方自觉出身上一冷,已是不妙,待到闻声思退时,早已吃对方那股无形的刀力吸了个紧。

郭老人这种“以气施刀”的手法,真可谓妙绝今古,其厉害之处在于“刀随气转”,那是“意到气到”,“气到刀及”,眼前刀光猝然闪得一闪,匹练般的刀光,就象是一双猝然展开双翅的燕子一般,分别向左右劈了出去。

不过是一发即收,那双黄衣大汉相继发出了一声惨叫,分别向左右倒了下去。每人前额正中俱都留下了一处显著的刀痕,刀势极重。足足深入了两三寸深浅,差一点把一颗头颅劈成两半。

黄衣人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吼叫,由房间里猝然扑出,摔倒在院子里,他手里的一个孤灯笼就手摔落在地,呼呼有声的燃烧了起来。

在此同时,持刀的郭白云已同寇英杰翩然的莅临门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郭白云举手之间,已使得一双黄衣大汉相继毕命,明眼人如鹰千里者,哪能不识得厉害?然而这可就应上了那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鹰千里那双浓眉猝然向两下里一分,暴叱了一声道:“好!”这老头儿身子原来就够矮小的,这时猝然曲起来,看上去几乎同于小儿一般,随着他的喝叱之声,猝然腾身而起,疾如鹰隼一般直向郭白云头上落下去。

“起如飞鹰,落似天星!”这个姓鹰的端的是身上有真功力绝不同于一般泛泛之辈。就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落的当儿,寇英杰才霍然惊觉到,这个鹰千里一双手腕之下,竟然分别套有一个银色的手套。

那是一双巧具匠心,百练柔钢所编织的奇形手套,长及手腕,通体上下银光灿然,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在手套的五指尖端,滋生着远比鹰鹫更为锐利的五根长指甲,分别弯出去有三四寸长短,以之攻取敌人要害,称得上凌厉威猛,别出心裁。

鹰千里落下的身子,正好迎上了郭白云所挥出的那一刀,只听见“当”的一声脆响,随着郭白云所翻出的刀势,鹰千里的身子猝然间又腾了起来,活象一头灵猿般的翻了出去。

显然,鹰千里这上来一扑,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而郭白云那等凌厉的刀势,竟然也没有伤着了他,双方似乎谁也没有占到了上风。

郭白云决定要打胜这一仗,否则一切将不堪设想。他足下向前迈进一步,掌中刀第三度挥出,只是看上去却并不疾快威猛,刀势看上去极为缓慢,徐徐落下,缓缓递出。

然而如果你就此推断这一刀无甚威力,可就大谬不然,随着他递出的刀势,只见自那口刀的尖端,倏地暴长出匹练般的一蓬刀光。这蓬刀光一经发出,活似一匹缎子的迤逦自如,又似一道怒卷的飞瀑,又没头盖脸般的直向着鹰千里身上飞卷了过去。

鹰千里矮小的身子,顿时向后一连后退了三四步,直到他退出在第五步上,才算拿桩站稳了脚步。

刹那间,那蓬刀光直向他正面袭过来,但是却有碍于鹰千里体内所逼运而出的内功潜力,一时停滞不前。

在寇英杰看上去,简直难以解释,他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动手过招,简直称得上怪异绝伦!然而他立刻也就明白了,这两个人正是彼此以浸淫多年的内元功力在相搏斗,这种功力的相搏,外表看似不若一般传统的打杀那般凌厉猛烈,然而事实上却百倍过之,个中之微妙惊险,非当事人不足以体会其万一。

双方站立的距离不足一丈,郭白云出刀万钧。鹰千里却是挺身以迎,双方表情肃然,面上沉着,寇英杰满怀紧张的期待着胜负的一分,双方这种无形内功的抗衡,不可能相持很久。果然,就在寇英杰心怀期盼的一刹那,郭白云忽然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他手上的那口刀,在向外作势一振之后,霍地收了回来,站立丈外的鹰千里足下一个跄踉。

他身子确是够灵活的,就在他身子略一失闪的同时,足下用力,有如穿檐的燕子一般,已然纵上了对面的屋檐之上。夜色里,看不甚清他伤在哪里,只是他必然是负伤了。只见他脸色极为狰狞可怖,由紧咬着的牙关里,发出了冷涩的一声低笑:“郭老头!你且慢猖狂,姓鹰的饶不了你的!”说完了这句话,他身子不再停留,向下一煞腰,“嚓”的一声,再次穿墙而出,紧接着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郭老人保持着直立的身子,直到鹰千里身子去远之后,才晃动了一下,顿时发出了一阵猝咳之声。

寇英杰大吃一惊,忙上前扶住他,道:“你老人家怎么了?”

郭白云脸上现出了一片苦笑,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又恢复了苍白,接着他又发出了几声剧咳。“这里不能停留,”他边咳边道:“我们马上离开!”

寇英杰道:“老前辈,你受伤了?”

“凭他也配!”郭白云双手拄着刀道:“只可惜我的内伤严重,刚才那一手‘涛鹰拍岸’只发出了昔日五成的功力,否则……”他低头又咳了几声,才接道:“要不然……姓鹰的万难在我刀口下逃得活命!”说到这里他摇了一下头,却又叹息道:“话虽如此,这个人竟能力挡我的无形刀气,都是十分不易了。铁海棠手下有此能人,无怪乎要称雄一时了!”

寇英杰见他说这几句话时,一双眸子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不时的闭拢又睁开来,生怕他体力不支,忙自用力搀扶,不意他手臂一触及对方身上,才觉出郭老人全身上下,俱为汗水所透。

郭老人确实已无余力,就在寇英杰横臂搀扶时,他已不由自主的把身体倚靠了过去。

寇英杰一惊道:“我背着你老人家吧!”

郭老人点了一下头,表示答应。

寇英杰即刻脱下长衣,揉成一长条,把对方十字兜结的系背在背后,试了试觉不甚碍事。

郭老人冷哼了一声,道:“贤侄,你的马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寇英杰答应了一声,即刻向后院奔进,这所九里香客栈,虽然看上去无甚异状,其实大不尽然。寇英杰方自奔出这片院落,迎面即见一名黄衣汉子持刀立在一盏高灯下。

那汉子乍见寇英杰背着郭老人来到,捏口打了一声急哨,身子向前一塌,已扑迎上来。

寇英杰这时只想着能够救得背后的郭老人脱离现场,可就不顾得手下轻重。

近面而来的汉子,手上持着一口雁翎刀,二话不说,迎头一刀直向寇英杰脸上劈下来。

寇英杰向左一闪,飞右腿,直向那汉子心窝上踢了过去,那汉子方自向后一缩,寇英杰身子已旋风般的逼近,掌中刀反手投刺而出,“哧”一声,深入进那汉子右肋之内,刀拔血喷。那人痛呼了一声,身子斜着踉跄倒下。

这一手刀法,寇英杰是运智取胜,其实飞足不过是个虚招,用以掩饰下面的一刀,想不到果然生效。

背后的郭白云看到这里,由衷的发出了一声赞叹。

也就在这刹那间,眼前人影交错,一连扑来三条人影——三个同着黄色衣衫的汉子。

寇英杰咬了一下牙,一紧掌中刀,正要迎上去,背后的郭老人却冷声道:“不理他们,到马房找你的马……走为上策!”

寇英杰应了声:“是!”他忖思着老人如此关照,必有道理,当下一压掌中刀,足下加快,直扑通向马房的那条甬道。

三个黄衣汉子自一现身,就摆出了一副待搏的样子,想不到对方竟然不战而退,自是不肯善罢干休。这些人其实每人皆有相当身手。在“宇内十二令”总坛之内,门下弟子共分为三类,以衣着色泽而分。蓝色为一等高手,但数量极微,仅有八人;其次为黄色,总数为七十二人;再次为灰色,人数一百零八人。这些弟子,训练间均为总坛主铁海棠定下功课,由鹰千里负责亲手调教,平日功课督促训练极严,经考试通过之后,才得各领职司,分派总坛主任用。

这一次随同总令主出巡,共有十六名弟子,多为黄衣弟子,其任务为负责总令主出行之护卫工作。其中游击手只得八人,听凭鹰千里任意调遣应用。想不到今夜遇见了罕见的敌人高手,一上来就损失了三人,剩下五人分散各处,原警戒任务,因听到死者同伴所发求救哨音而赶来汇集,才致与寇英杰遭遇。

此时所来三人,各名丁七、王大立、江平,在第二类弟子之中,身手皆为佼佼者,其中丁七为小队领班,身手最是突出。这人是矮身材,施展一对判官笔,擅以打穴手法,伤人要害,在同僚中有“辣手金刚”之称,平日极得总令主与鹰千里所器重,素日得“宇内十二令”盛名所庇护,养成唯我独尊,目空一切个性,哪里甘心吃这个大亏?这时乍见寇英杰不战而退,丁七首先咆哮一声,道:“相好的,留下命来!”双足顿处,直向寇英杰背后袭到,掌中双笔,照着郭老人背上就扎。

这一来,他可是自找倒霉!郭老人尽管是伤重不支,可是以他那身神出鬼没的武功造诣,又岂是丁七这类人物所能欺凌?就在丁七的一对判官笔眼看已将扎在他背心上的一刹那,郭白云倏地掉过头来。

人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常常有意想不到奇招制胜,按说郭白云此刻伤重待死,行动更属不便,几乎已失去了还手能力,在丁七的双笔之下,实难出重手反击,妙在这一出奇制敌的杀手,是“噗”地喷出了一口血沫。

丁七如果涉世较深,就应该知道这种“碧血箭”的厉害,这种混合本体元气,咬破舌尖喷出的“血箭”,如非到了万不得已,施功人是绝不轻易施出,然而果真不惜消耗本身真元施出之后,其武力却是锐不可当,即使你有横练的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只怕也难以抵挡。

两者相隔既近,“辣手金刚”丁七即使再想躲避,已是不及,顿时被这一口血箭,喷了个满脸都是,只听他惨叫一声,身子仰后就倒,当场被这一口血箭贯穿脑骨,死于非命。

这番景象,直把另外的二人王大立与江平吓得呆在了当场,寇英杰乃得从容脱身。

他背着郭白云来到马棚,方自找到了那匹黑水仙,二黄衣汉子王大立与江平,已双双自身后追到。

就在他拉马出槽的一刹那,王大立陡然腾身而进,猛力挥刀向着这匹黑水仙马身上砍下来。

黑水仙唏哩哩嘶叫一声,人立前蹄,闪开了他的刀身,整个马槽引起了一阵子骚动,众马齐鸣声中,寇英杰已经拉马闯出了马棚。王大立一招失手之下,身子一翻,左手突出,只听得“喳”的一声,发出了一支袖箭“花蛇弩”。

寇英杰因甚久没有听见背后的郭白云出声说话,心念着他必已伤重不支,自是越快脱离眼前为佳,偏偏身后这两个黄衣卫士紧追不舍,甚是惹厌。

这支暗器“花蛇弩”飞临眼前的一刹那,寇英杰已腾身上马,借着马棚内悬挂着的一盏破纸灯笼,他反臂递刀,“咔喳”一声,将这支暗器劈落刀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刀劈暗器的一刹那,另一名黄衣卫士江平,霍然由斜刺里跃身而出。

他的身势不谓不快,可是寇英杰的出手更快。早在寇英杰奔向马槽的途中,就已悄悄将一口薄刃的柳叶匕首,藏于袖内,此时正好用上。江平身子方自纵起一半,寇英杰已待机挥出左手,这口柳叶刀“哧”的发出了一股子尖风。

空中的江平起得快落得更快,一线刀光闪得一闪,这口柳叶刀已深深扎人江平前胸之内。江平嘴里“啊”了一声,腾起空中的身子,陡然向下一个疾滚,坠落于马槽之内。在众马嘶鸣声中,寇英杰已打马狂奔而出。这一阵子忘命般的疾奔,也不知跑出了几百十里路,眼前已不见房舍人烟,空气是出奇的清新,但冷冽砭骨。东方天地交接处的那道分界线,泛出了一片蒙蒙的鱼肚白色,天交子午,已有了一些明意。眼前是一片参差不齐占地广阔的石林,风吹过时,迂回出阵阵轻啸。附近有一道溪水,溪水岸边衍生着一望无际的青草,是一块理想的放牧草地。

寇英杰扣住了马缰,打量着眼前这片地势,耳朵里才听见背后的一声长长叹息。象是方自由梦中苏醒过来一般,郭老人微弱的道:“这地方很好……下来吧!”寇英杰应了一声,翻身下马,解下了衣扣,把郭白云松下地来,后者膝下一软,差一点坐倒在地,却为寇英杰一把托住。一线曙光映照着郭老人脸上,在那张满布皱纹的瘦削面颊上此刻泛射出一种灰白的颜色,那是一种近似于死人的颜色。寇英杰叹了一声:“老前辈……”只觉得眸子一阵发酸,差一点淌下泪来。

郭白云注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不要难受!我能够支持到现在,实在已是侥天之幸,你不觉得这是奇迹么?”说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一时为之展开了不少。轻轻的在寇英杰肩上拍了一下,他抖擞着精神道:“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把那十一字真诀传授给你。来,你扶着我,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我们坐下来!”

寇英杰泪眼模糊的道:“你老人家莫非一点都不为你的生死打算?”

郭白云仰起头来,下颔上的那绺子山羊胡须,被风吹得扬起来:“寇贤侄,你好象还不能体会出我对你的苦心……”说着他又发出了一阵子咳声。

寇英杰已搀着他,在一处背风的石块后面坐了下来,郭白云咳了一阵之后,微微闭着眸子,频频喘息着,道:“生死、境遇、缘分……太奇妙了,太奇妙了!”忽然,他双眸大开,前胸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他的脸在这一时,涨得通红,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把身子撑了起来,象是作了一场内里的生死之战,虽不过是短短的瞬息之间,在他前额上已现出了一层汗珠。

之后,他更为萎弱的身子依向石面,含蓄的目神里,闪烁着一种对于人生通达的哲理,似乎他一直在盼望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够多了解些什么,能由他这里多获得一些什么似的。

“寇贤侄,你好好记住了:两手握固,闭目曰冥,这个冥字,为十一字真诀之首。”

寇英杰哽咽着点了一下头。

郭白云接着又道:“舌抵上腭……一意谓调!”顿了一下,他继续又说道:“神游水府,环臂为擦,心注尾闾,摇肩为耸……辉运两目,频频称咽!澄神摩腹,曲脊是攀……”

以下,他陆续的道出了这罕为人知的十一字真诀,最后至“无我无人,心如止水”之“止”

为止,合计为冥、调、擦、耸、咽、攀、凝、托、搅、充、止,共为十一字。

道出这十一个字后,郭白云象是完成了一件极大的心愿,他频频喘息着,要寇英杰由头至尾背诵了一遍,改正了二三字后,才满意的含笑点头。

这时东方泛出了微曦,成群的水鸟在附近水草地里鼓翅为戏,又将是一天的开始。

郭白云祥和的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道:“你得知了我郭氏门中不传之秘十一字真诀以后,已是我郭白云嫡传的弟子。”

寇英杰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将要跪地行礼,郭白云抓住了他,制止他下跪的身子。这一瞬间,他的脸色极为严肃:“有几句话,我必须要嘱咐你,你要切记!”

寇英杰痛心的点头道:“师父关照!”

郭白云道:“我所传授你的这十一字口诀,你切记不可对任何人走口泄露!”

寇英杰点头答应。

郭白云道:“包括我那两个弟子,甚至于我女儿……彩绫你也万万不可透露,你可记得?”

寇英杰愣了一下,心中不胜诧异,只是老人既如此关照,必有其原因,当时肯定的点头答应。郭白云缓缓的抬起一条腿来,他的行动一如他心情一般的沉重,这条腿似有一万斤那般的重。寇英杰忙伸手托住。郭白云徐徐的道:“英杰,你道为师这身武功,如何?”寇英杰顿了一下道:“天下无双!”郭白云凄惨的笑了一下,慨然道:“昔日,我一直也是这么认为,可是这一次遇见了铁海棠……”咳了两声,他频频苦笑道:“才知道他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虽然这一次他胜我,有取巧的成分在里面,可是,他之能胜我,使我伤重至死,这毕竟不是偶然……他年岁还较我为轻,如假以时日,必将举世无匹!我死之后,他必然更将趾高气扬,普天之下,只怕甚难再找到敌手了!”

寇英杰一呆道:“师父是说,再也没有一人能是这铁海棠的对手么?”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郭白云冷笑了一下,道:“除了一个人。”

“是谁?”

“你!”郭白云的目光,直直的逼视着他。

寇英杰在他目光里禁不住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张大了眼睛,惶然道:“我?”

郭白云微微点了一下头:“只要你熟记并且贯通我所传授你的十一字口诀,然后再进而研习这卷东西……”说到这里时,他用力的翘了一下他那只右腿:“打开……来。”他手指着小腿道:“把裤腿撕开。”

寇英杰呆了一呆,依言把那只紧扎着的裤脚解开来。

郭白云踢足道:“撕开。”

寇英杰双手一分,“嘶”的一声,撕开了裤脚,顿时他发觉到老人那只右腿上,紧紧的缠着一卷东西,那是一卷白色的绫子,经过特意裱制之后的绫绢,紧紧裹缠在他的小腿上。

看到了这卷东西,郭白云脸上顿时罩起了一片笑容。他弯过身子来,用抖颤的一双手,把缠裹在小腿上的那卷绫子解开,足足有五尺长短,等到全数解开,他已喘成一片。他把身子靠回到石头上:“你打开来看看吧……”

寇英杰对于这个垂死老人每一个加惠于他的动作,都由衷的感觉出极度的不忍,为了不忍拂他的心意,他小心的由老人手里,接过了这卷绫子,并且徐徐的打开来。

绫卷舒展开来,出乎寇英杰意外的,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卷精工绘制的图画,图中所绘,并非是想象中的运功图谱,更不是刀剑技击的对手招式,而是一卷鱼行大川,维妙维肖的图画——金鲤行波图。一百条金色鲤鱼,游行于惊涛骇浪之间,阳光自侧面投射过来,水面泛出点点鳞光,众鲤腾波各尽曲折活泼为能事,的确是一卷罕见的工笔之作。

郭白云在目睹着这卷图画时,眸子里荡漾出一种激动,一种欣慰,却又似有无比的遗憾。

“英杰,我要听听,你对这卷图画的意见?”

“我?”

“你说说看,你觉出这卷画里,所显示的是些什么?”

“是。”寇英杰嘴里答应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这卷绢画。“我国河川钟秀,唯黄河以产鲤著称,以眼前这卷图画来说,水质是金,莫非画的是黄河么?”

“然。”郭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眸子。

寇英杰道:“阳光斜度看来,已尽黄昏时分,当在申、酉之后!”

郭老人忽然眼睛大睁,无限惊讶的凝看着他,“说下去!”寇英杰道:“时当申酉,以太野真经时刻论中提示,这个时刻当属阴泰交接,定者思动,动者思静之时……”郭老人长叹一声,频频点头:“是其人,当有斯论也!”老人的眼神里,显现出无比的祥和与欣慰,那双含蓄着无穷渴望的眼睛里,一时滚动着泪珠,那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惆怅与遗憾。

“你……”他喘息着道:“你果然是我……要找寻的那个人……你再说下去。”寇英杰眸子再转向画面,打量甚久。刹那间,他感觉到那百条金鲤,固然是各尽腾欢泼剌为能事,而最特殊的一点,就是百条鲤鱼的姿态,竟然没有雷同之处。这一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大生趣味,由不住移近了目光,细细的观察下去。

寇英杰全心全意的在观察着这卷金鲤行波图,郭老人却全心全意的观察着寇英杰。他不胜渴望的道:“你发现了什么?”

寇英杰道:“一百条鲤鱼各有姿态!”

郭老人喘息着笑道:“水呢?”

“水?”寇英杰点头道:“啊!水是逆流。”

“对了。”郭白云眼巴巴的看着他道:“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出些什么?”

寇英杰又注视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郭老人点头道:“这已经很难得了,把画绢收起来!”

寇英杰依言把画卷卷好,交到老人手上。

老人接过来,微微一笑,却又转手把这卷图画交给了寇英杰。

“师……父?”

“这个你好好收着,”老人无限凄凉的道:“你我谊在师徒,这是我在临终之前,所仅仅能赠送你的两样东西之一。”

寇英杰怔了一下,内心有说不出的沉痛,却未曾意识到老人所谓的两样东西,除了这卷“金鲤行波图”以外,另外所指是什么?提到这“两样东西”,郭老人脸上荡漾出一种异样的神采。“孩子,”他抖颤着把身子坐正了,“我把我生平最喜爱的两样东西给了你,你,你不……”说着发出了一阵浊咳。

寇英杰搀扶着他依向石面,老人忽然握住了他一只手,寇英杰也体会出他这只手掌火热滚烫,下意识里觉出了不妙。

郭白云凄凉的笑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也许我的时候差不多了……”

“不!”寇英杰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热泪夺眶而出。

郭老人大口的向里面吸着气,道:“我还有一些话要交待你,你要仔细听……着……”

“是。师父!”

“这卷金鲤行波图……乃是武林中一件至宝,绝非是一件寻常之物。知道它的人不多,但是凡是知道它的人,无不倾其心力冀图占为己有。铁海棠之所以在重伤我之后……还要找到我,目的就是在此!”寇英杰正想说话,郭老人以手势阻止,他接下去道:“这不是一套普通的武功,也不是任何人所都能参透的功夫,图中所示的一百条金鲤,暗含着一套罕世的武功。孩子,你知道这套武功的名字么?”

寇英杰摇了一下头,表示不知。

郭老人脸上带出了一种异样的激动,“‘鱼龙百变’。英杰,那是五百年前,金龙老人所独创的百招神功,妙绝今古天下的百招神功……”

“鱼……龙百变?”寇英杰不胜骇异,这套武功的名称实在太奇异了。

“不错,鱼龙百变。你应该听过‘鲤鱼跳龙门’这句话吧!”

“我听过!”

“那么,这张‘鱼龙百变图’,正是脱胎于金鲤化龙时的各种姿态,旷绝今古天下的奇异姿态。”说到这里,他微闭目光,发出了一声叹息,徐徐的道:“当初金龙老人作此图时,以奇异的智慧,注入笔锋,画中百鲤,固是维妙维肖,各有姿态,然而,如非具有慧心智力之人,却是万万难以猜透其中暗含的招术,可惜!可惜……”他一连说了两声可惜,脸上布满了遗憾。

“英杰,也许你不相信,这卷‘金鲤行彼图’在我手里已有二十年之久。然而,被我参透出其中奥妙,还不足一月的时间……”郭老人说到这里,真是不胜遗憾,那张脸现出了无比的凄苦与“时不我予”。

“如果早悟出半年就好了……”他断断续续的说:“如果我早半年……能悟解这卷图画中的奥妙,最少,也能习会一些图中身法,那么,也就不至于吃铁海某的亏,落得万劫不复的今日下场……”

寇英杰听到这里,心情几乎也同老人一般的沉痛,他深深的垂着头,一言不发了。

郭老人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之后,忽然展开眉头:“这件事不再去谈了,你只须记住,这卷图画,你千万不可示于任何人,即使是静中自我参习,也须格外留意,否则在你功力未曾参透之前,必将广树强敌而罹致了杀身之祸!”

寇英杰点了点头。

郭白云喘息着道:“你把它缠在腿上……这样较安全!”

寇英杰依言照做,按说他得到了如此旷世奇珍,理当喜悦才是,可是他心里却因为缅怀老人的将去而感伤,竟然没有一些可喜的神采。

郭白云又把身子撑了起来,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必然是有重要的话说。寇英杰忙扶着他坐正了身子。郭老人面泛喜色的道:“我刚才说有两样东西送给你……英杰,你可知道,这第二样东西是什么……”寇英杰苦笑摇了摇头,对于郭老人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他由衷的钦佩,但是对于他这种不尽人事而坐以待毙的行为,却又不敢苟同。

郭白云似乎对于这第二件东西,远比第一件东西更为重视,他的脸上刹那间显露出一种光辉与慈祥。他显得很紧张,很慎重的样子:“第二样东西,其实不是个东西,是……一个人!”

寇英杰突然一惊。

“是我最心爱的一个人。”郭白云道:“她是我女儿彩绫,我把她也送给你!”

“这……”寇英杰顿时为之一愕,这个赠品太突然,太离奇,一时还来不及在脑子里转过来。

郭白云苦笑着道:“只可惜,我把她的一个水晶雕像遗失了……否则你就可以看见她的样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寇英杰实在也难以保持沉默,他原来早就想到要在一见郭老人面时,就把上次在沙地里所拾的晶瓶美人璧还给对方,只是想不到见面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竟然使得他无暇念及,这时郭白云一提,他才忽然想起来:“师父,你老人家所说的,莫非就是这个?”寇英杰探手入颈内,把那只一直悬挂在身上的水晶瓶取了下来,双手送还。

郭白云接过一怔道:“你……你是哪里来的?”

寇英杰据实以告。

郭白云脸上现出了一种狂喜之色,他把这只晶瓶仔细的凑在眼前观赏了一下,紧紧的握在手心里:“不错……就是它……这是我当年亲手雕刻涂色设计的。”他眼睛里聚满了泪水,那双抖颤的手似乎连把持这只小小晶瓶的力道也没有,晶光四射的瓶身,拖曳着银色的链身透过他白瘦的十指,交织成一片凄惨的意味:“英杰……你来看,她就是我女儿彩绫……小绫子……”

“师父……我看过了。”寇英杰语音哽咽着垂下头来。

郭白云道:“你……不喜欢?”

“不,不!”寇英杰忙抬起头来。

“那么你喜欢?”

“我……”寇英杰一时为之瞠然。

郭白云嘶哑的笑了一声,道:“这也许真是所谓的缘分……这只晶瓶想不到竟然会被你所拾到,太巧了,太巧了!”他直直的注视着寇英杰,又接着道,“英杰,你可知道这只晶瓶包含着一些什么隐秘?”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郭老人喘息着说道:“这只晶瓶,其实也就是我女儿彩绫的一件聘物。当初,我曾经对她说过:‘这只晶瓶子在谁的手里,那个人,也就是我所选中的女婿……’“”这……“寇英杰无限惶恐的道:“师父!我只怕配不上。”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不要推辞了……这是我的决定。也算是对你唯一的要求。来,收下来……”

“师父……”寇英杰由老人手里,接过了这只小小的水晶瓶,心情却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郭老人频频点着头:“她是一匹松了缰的野马……任性,骄傲……但是却纯真善良。”

说到这里,他一连又呛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血痰。

寇英杰大吃一惊道:“血?”郭白云却象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道:“你对她要有耐性,就象……就象你对那匹爱马黑水仙一样。但是你要记住万事都可将就忍耐,却是千万不能失去一个大丈夫应有的人格与尊严。否则你是驾驭不了她的……”忽然,他象是气力不济,那张苍白的面颊上,起了一阵痉挛,眼睛也象是忽然间睁大了许多,整个的眼珠却向上面翻转了过来。“我……死之后……死之后……我……”象是咽喉里突然塞着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他虽然用了全身之力,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吐出。他的两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攀抓了寇英杰的胳膊:“记住,我……死了之后,千万……千万……”蓦地,寇英杰感觉出他的两只手上,忽然失去了力道,就在他乍然一惊的当儿,郭白云的身子已向斜面倒了下去。

寇英杰急唤了一声师父,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却发觉到老人鼻下垂出了两根小指粗细的玉筋,人已经变得僵硬了。

“老天!”寇英杰抖颤的叫了一声,仿佛当头上响了一声霹雳,顿时呆在当场。

郭老人的尸体是侧弯曲的姿态,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扳直了。

心里象压了块铅一般的沉重,象冰封了般的寒冷,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面对着面前恩师的这具尸体发着呆,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想得太多了却又象是一无所思。在一片混沌麻木的感觉里,慢慢的找到了他原有的理智,恢复了冷静。他想老人临死之前所说的那几句话:

“我死之后,千万……千万……”到底是“千万”为何?的确是很令人费解难以想象的一件事。

“千万把我运回去?”还是“千万不要把我运回去?”还是另外有别的意思?

现在他所知道的一些是老人家居皋兰兴隆山郊的白马山庄,身后仅有一女——郭彩绫,还有两个弟子。老人对他这个女儿,特别的疼爱,也许是过分疼爱的缘故,所以养成了他女儿的任性,是以才深深的希望着有一个人能够代替他来对这个骄宠任性的女儿加以管教,拘束,而这个人最好是他的女婿。这个任务,无异的已经落在了寇英杰的身上。至于郭白云门下的两个弟子,虽然老人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可是却已流露出深为不满的意思,是以他才没有把本门的武功精髓传授给他们。这一切使寇英杰感觉出即将面临在他眼前的那个新的环境极不简单,然而“师恩如山”,却又万无退缩之理,他决定把老人的尸体运回皋兰的白马山庄去。

下定了决心之后,他抱起了老人的尸身,向石林步出。他的心情沉痛极了,对于怀抱中的老人尸身,更似有无限的愧疚,其实老人是可以再多活些时候的,如果他不急于传授寇英杰武功口诀的话。

生前该是何等神龙见首不见尾,龙虎生风的一个威武的人物,死后却是如此的凄惨,萧条!在整理他的尸身时,寇英杰发现到老人家里衣内,有一个黄色的贴身绸子包袱,里面有一卷手稿,记载着“越女剑术之深奥探讨研习新篇”,一旁蝇头小字写着“彩绫二十一岁生日的礼物”等字样。只看这几个字,也就可以想知父女之间的一片真情。寇英杰只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了,几乎有点不忍卒视。那是厚厚的一叠手写抄本,大概有百页左右,老人生前未谈及此事,他也不便翻看。另外有一串黑色的玉珠,每一颗硕大如桂元,似已少了数粒,珠面上精工镂着许多花纹和一个扁扁的檀木匣子。匣子里竟是一具碧光闪灿的翡翠骆驼,匣盖方启,那蓬绿蒙蒙的宝光,直映得寇英杰满面泛绿,透体生寒。他虽然对于珠宝玉外行,可是这等彩光宝气的翡翠,焉有不识之理?却也可以猜想而知必是价值连城的一件宝物。当时他勿匆盖好匣子,依然包好在绸包之内,自己学样的随身带好。

这些东西显然是因为老人的疏忽,而没有关照他如何处理,或者还来不及关照就先已断气。无论如何,寇英杰绝不存丝毫非分之想,他决心要把这些东西,亲手交到老人的爱女郭彩绫的手里。

天空中高挂着那轮老日头,阳光已赶走了早先笼罩在平原间的那袭寒意,在清可澈底蜿蜒如龙蛇般的溪水岸边,他的那匹爱马黑水仙正在低头嚼食着地上的野草。

寇英杰疲乏的抱着老人尸身,翻身上马,辨了一下方向,即行策马而去。

秦州城为“陇”省著名大镇,商业鼎盛,人文荟萃。西行皋兰或走甘凉的朋友,在经历千山万水,长途跋涉之后,来到这里,少不得都要歇歇腿儿。

这里最著名的酒——老二白。

著名的曲子——秦曲,秦腔。

著名的绸缎——秦绸。

人家都说秦州的姑娘最中看——柳眉杏眼杨柳腰。

这里文风也盛,寺庙多,居民好客成风。是以,走南闯北的朋友,来到这里再也不想动弹了。

“要发财,在甘凉,要享受,走秦州。”可见这里是最好花钱的去处,城北“胭脂七条巷”多的是北地胭脂,好此道的朋友,趋之若骛,大可征美选色一番,一掷千金为求一笑的哥儿多的是。

城南有最著名的赛马场,每逢庙会之期,即由当地马场场主亲自主持赛马盛会,四面八方凡是精于骑术的朋友,再拥有一匹骁勇的好马,都会乐意来此一显身手。

秦州之所以远近驰名,每年一度的马会,该是最为杰出的一项特色了。

赛马是这个时令最为热门的话题,人人见面都乐于道及。

时值大赛马之前二日,各方马上豪杰,风云际会,一夕之间,秦州城大小客栈无不爆满,就连市郊老回回开设的棚子窝,也都叫四面八方闻风拥集的外客住满了。

这当口,也是干马市商人的好机会,各方马贩子云集于此,一匹名马的身价,往往大得惊人,转手间即得大利,一些马行掮客乐此不疲。

这一刻还有所谓的“马眼子”,意即专门四下探访名马的人,凭着一双饱具经验的眼,再加上一张油滑见风转舵的嘴,无往而不利。

大赛马前夕,这一行是最为活跃的角色了。

“火眼”周江,该是“马眼子”当中最具声望的一个角色了。

这家伙天生一对见风流泪的火眼,风干橘子皮似的一张马脸,貌相简直是不中看,然而谁都知道他,凭着他那一对火眼,在近五年的赛马会上,已为他挣下了上万的家当!有一句传说的闲言:凡是火眼周江所看上的马,一定错不了。五次赛马会上夺得大魁的名驹,其中就有三四匹是他阁下事先所看中的,而且是他中间转手卖出去的。是以又有一句闲言传开来:如果你想在赛马会上夺魁的话,必须先找到周江,请他相相你的马!于是,一经周江所品相认可的马,必然身价百倍,即使你不参加赛马,也会有人出重金搜购。火眼周江这家伙活该走运,风头可是健极了。

周江又看上了一匹马。一匹全身漆黑,仅仅颈部有一道细细白毛项圈的骏马。

所谓骏马这个“骏”字,也许现在用得并不十分恰当,因为那匹马想系久涉长途,间关千里的关系,看上去已是十分的劳累了,而且全身上下沾满了灰沙,乍一看上去不象是黑马,而倒象一匹灰马了。火眼周江特别由井里打了一盆水,找到了马刷子,亲自为这匹马洗刷了一下。马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端的是一匹有异寻常,身价不凡的异种神驹。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火眼周江目不转瞬的盯着它瞧。

柱子上,只拴着这一匹马,却有两个人在看。除了周江以外,另外的那个人是“长兴客栈”的小伙计盖三,这件事多亏了盖三帮忙,偷偷的把马由厩里牵出来,这件事显然还瞒着马主,是以小伙计盖三象作贼似的,显得那么紧张。

盖三道,“怎么样?周爷,你老倒是说句话呀!”

周江还是不吭声,他那双火眼看上去更红了,两撇子紧紧拧着的眉毛时而展开时而又皱在了一块,拿不准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盖三可是急了:“我的爷!”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道。“你倒是快说呀,这位爷可是顶难说话,他要是知道我把他的马偷牵出来,不要我的命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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