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既然黄袍加身,肯定发生了“变质”。然而,这种“变质”,为古往今来造反者所共想,如未实现,亦属“非不欲,是不能”。始皇游会稽,车队驶过,项羽躲在人丛里暗暗发狠:“彼可取而代也。”这句话,陈友谅、张士诚、李自成、洪秀全脑海肯定都浮现过。问题是怎么变,往哪儿变,以及变成什么样儿。史上不乏接近成功的造反者,最后不虎头蛇尾的却只有朱元璋。为什么?看看闯军打下北京后的表现,或洪秀全在天京皇宫里做了些什么,大概不难明白。以那些也想“变质”却不成功者为参照,我们发现,实际上朱元璋除了有所变,更有所不变。单论从造反者转为统治者,他可谓摇身一变。但换个角度,看看在两个身份中的表现,印象相反,朱元璋是他同类中变化最小、最少的一个。
野史有些故事,说他忌提旧事,一听“秃”、“光”、“贼”这样的字眼抑或哪怕是同音字,就不高兴,就杀人。然而,也有记载显示,他并不讳言贫寒出身和悲惨的少年经历。濠州祖陵竣工后,词臣奉撰《皇陵碑记》,朱元璋阅后很不满意,称“皆儒臣粉饰之文”,他揽镜自观,“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觉得以这种粉饰之文垂后,“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决心亲自提笔,“特述艰难”,如实记述自己的出身、家境和遭遇,“俾世代见之”——这就是洪武十一年的《御制皇陵碑》。
平常,他尤不吝于以其身世和人生体验训导诸皇子,使他们勿忘家本。做吴王时,一日,朱元璋率世子朱标祭祀山川,仪式结束,特地叫过朱标,指着身边将士们说:“人情,贵则必骄。”“今将士中夜而起,扈从至此,皆未食。汝可步归,庶谙劳逸,他日不致骄惰。”圜丘告成,朱元璋带着朱标前去视察,归途中,专门命随从引导世子绕道农家,观其居处饮食器用;俟其归,则召而诲之:现在,你知道农民多么辛劳了吧?
<small>夫农勤四体,务五谷,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榻,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羹粝饭,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一居处服用之间,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至于饥寒,方尽为上之道。</small>
据说,为使诸子习于勤劳,不滋骄惰之性,曾命内侍特制草鞋分发给他们,并规定,只要出城走稍微远一点的路,皇子们只能乘马行三分之二路程,另外三分之一必须穿上草鞋步行。他定期打发诸子回老家谒祖陵,接受“革命传统教育”,说:“使汝等于旁近郡县,游览山川,经历田野。因道塗之险易,以知鞍马之勤劳;观小民之生业,以知衣食之艰难;察民情之好恶,以知风俗之美恶。即祖宗陵墓之所,访求故老,问吾起兵渡江时事,识之于心,以知吾创业之不易也。”人一阔,脸就变,这似乎是经验之谈;所以,穷光蛋们揭竿而起之际每每要互相叮嘱一句:“苟富贵,毋相忘!”实际上,往往忘性都比较大,不单自己患了遗忘症,倘若别人来提醒,他还恼怒,以为羞辱。
到朱元璋这儿,终于破了一回例。他真的不曾忌其微贱之时,不因做了“万岁”,而掩却来历出身。他曾在一份蠲免两浙秋粮的诏书里径称:“朕本农夫,深知稼穑艰难。”似乎对此身份甚感光荣,与臣下交谈也不惮表露其“小农心态”,曾经说:“吾昔在军中乏粮,空腹出战,归得一食,虽甚粗粝,食之甚甘。”饥饿的童年记忆,让这位皇帝对粮食和农事有一种几乎病态的敬畏。据说凡是空闲的土地,他都下令种上庄稼,而且还提出一种极其独特的“种植理论”:“我于花木结实可食用者种之,无实者不用。”总之,不能用来填饱肚皮的,就无用。他曾颁旨严禁种糯,因为这种作物主要是用来造酒,而被视为“糜费”。平时在宫中跟太监宫女言“不离稼穑组紃”,后宫墙上门上,也到处画着“耕织图”。浙江金华出产一种香米,百姓“拣择圆净者用黄绢布袋盛贮,封护进呈”,年贡约三十石。朱元璋得知详情后,下令中止此贡,改由内侍在宫苑内垦种数十亩,“计所入,亦足供用”。这办法后来似乎还加以推广了,以致宫中闲地都成了农田。某日退朝,朱元璋专门领着太子诸王去参观他这一得意之作,指着菜地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其实他借鉴魏武而发扬光大军屯制,起因也是防止夺食于民;说:“兵食一出于民,所谓农夫百养战士一,疲民力以供闲卒,非长策也。古人有以兵屯田者,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兵得所养,而民力不劳。”
不过,这个“泥腿子”对农事的重视,似乎有点过头。比如,有人建议开矿生财,被他训斥一通,认为只要偏离农本,便是追逐奸利;司天监(掌天文历法的机构)进献一款元代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备极机巧,“能按时自击钲鼓”,或许是最早的自鸣钟——也被朱元璋一通臭骂,说“废万机之务,而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而害有益也”。竟下令把它砸碎毁掉……看来,眼里只有粮食、庄稼和农活,并不总是好事。
一次,出游钟山,回城时,从独龙冈徒步一直到淳化门,才肯上马。他感慨地对侍臣说:“朕久不历农亩,适见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悯其劳,徒步不觉至此。”话锋一转,他问这些近臣: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所以他们才辛苦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当官的,心里曾经感念和体悯过农民吗?接着,他讲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且均为人耳,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古人常以为戒。”
“均为人耳”。并非朱元璋已有“平等思想”,而是“万岁”之后未忘贫贱往昔,使他能够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又某年隆冬,朱元璋视察城濠疏浚工地,见一民工光着身体,在渠水里摸索着什么,命人问之,原来是蛮横的督工官员把他锄子远远扔到水中,民工只好自己下河找寻。朱元璋听说是这样,马上派人将民工叫上岸,另外发了一把锄子给民工。他生气地说:“农夫供役,手足皱裂,亦甚劳矣,尚忍加害乎?”令侍从将那个恶官抓来痛加杖责,一面气犹未平,回头对随行的丞相说:“今日衣重(读chónɡ)裘,体犹觉寒,况役夫贫困无衣,其苦何可胜道?”随即传旨役民收工。
对朱元璋,人们谈得较多是他屡兴大狱、滥刑重典,我一度因此将他归于“大暴君”行列。后从孟森先生《明清史讲义》,读到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