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作夹注,着意摹为当代语,也都说得通,当代中国五十岁以上公民,睹之当会心一笑。可见,朱元璋对于子女的“反腐防变”不惟抓得紧,放在今天也还不落伍。他曾经亲领世子走访农家,察看农民居住饮食条件和日常生活;在大内辟地种菜,召来诸皇子进行现场教育,告诉他们“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一次外出,路见一小僮,小小年纪供人役使,奔来走去,汗流不止,就领进宫,把诸皇子都叫来指着这孩子说:“此小僮与尔等年相若,已能奔走服役。尔曹不可恃年幼,怠惰不学。”……类似故事比比皆是。
中国大大小小几十个王朝,这样来搞皇家教育,只有朱元璋。虽然他不曾亲口说过,但我揣测关于如何使“皇图永固”,朱元璋经过思考有两点结论:第一、必须不惜一切扫除任何可能令江山易手的因素。这一层不是揣测,是付诸实际的行动。包括功臣杀光、废相、军队指挥权收归皇帝、严禁内官干政等做法和手段,皆为此而生。第二、权力彻底集中到皇帝手里,虽然最大限度抑制了各种威胁,但帝室究竟也变得颇为孤单,缺少屏障,缺少帮衬,怎么填补这个空虚?就是建藩。
虽然建藩在历史上副作用极大,甚至屡酿巨祸,但朱元璋认准两条:其一,帝室和藩王说到底是一家人,同祖同宗,血管里流一样的血,在根本利益和重大关头,大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终归较任何外人可靠;其二,他觉得过去建藩结果之所以大坏,不在建藩本身,关键在教育失败、家法不严,或转过来说,只要他这个“老祖宗”抓好子女教育、厘清规范,防弊在先,建藩之举必定能收良效,成为帝权的真正保障。
朱元璋这个人,有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虽然留下了不少专忌暴戾的记载,但他始终确信自己是“根红苗正”、艰苦朴素、勤政爱民的伟大君主;这种道德优越感,使他对道德、个人品质的意义产生迷信,以为只要将人打造出好的道德、好的品质,提高思想觉悟,就可以抵制各种邪恶欲念的侵蚀。在这种道德乌托邦的幻想之下,他拒不认识极权体制本身的内在法则,抑或索性认为思想品德教育对后者足以战而胜之。所以我们看到,建国后迄于死前,他的政治方针一直在两条线上齐头并进,一条线不断将权力集中和牢牢控制在君主手中,另一条线就是高度重视对诸皇子的道德品质教育、反腐防变、把他们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他无疑觉得这是相辅相成、万无一失的完美方案,甚至历来帝权不稳的死结,到他这儿终于彻底解开。
不能说朱元璋毫无成效。他的教育方针在太子朱标和太孙朱允炆身上,可算修成正果。可惜,未待继位,朱标过早走至生命尽头。倘非如此,洪武之后大明王朝的历史或许上演另一番故事也未可知。但根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除了太子一支,朱元璋的教育在其他诸皇子那里一概不灵,“尔等受封朔土,藩屏朝廷”,只是他自负而且想当然的一厢情愿,当第四子朱棣统率大军攻入南京时,他那个基于血亲的狭隘的有关权力基础的设想,被证明愚不可及。
这个骄傲的、至死都以为自己非常成功的父亲,被儿子无情地欺骗了。他们顺从、匍匐在他权威之下,将他每一句话尊为真理,俱是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儿……朱元璋陶醉在“伟大父亲”的权威中,对儿子们的忠孝丝毫不疑,说:“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此必“为久安长治之计”。临死前不久,在给朱棣一封信里他还这么说:“秦、晋(指皇二子秦王朱樉、皇三子晋王朱)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周防边患,乂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全然你办事我放心的口吻,殊不知,诸王背地里早就勾心斗角,潜蓄异志者大有人在,而头号危险人物正是这个皇四子燕王朱棣。朱元璋非但浑然不觉,反以无限信任致“托付之意”,望其“总率诸王”、“攘外安内”,岂非与虎谋皮?
早在洪武九年,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就预言了“靖难之役”一类动乱必然发生。那年因为“星变”(天文异象),照例下谕求直言,山西平遥“儒学训导”(教育局长)叶伯巨应诏上书,内容直指朱元璋“封建诸子,为国藩屏”的政治路线。他很不客气地挑战“骨肉论”:
<small>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于汉晋之事乎?</small>
汉、晋曾因分封诸王引起大乱,随后历数其故事,说:“援古证今,昭昭然矣!”这且不算,叶氏索性直截了当就现实做出预言:“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怨望;觖,不满),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
反对“骨肉论”,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叶伯巨还指出,朱元璋依赖私亲的立场根本就是错的,国家政治的希望还是在于“用士”,要依靠“忠臣义士”。
这恰恰击中了要害。朱元璋读后气急败坏,大叫:“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后来叶伯巨总算未遭朱元璋亲手射杀,而是瘐死狱中。祸从口出,是古今知识分子不改的命运,毕竟读书多,又以独立思考为乐,一旦自己觉得胸中有真知灼见,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据说叶伯巨上书之前曾对友人说:“今天下惟三事可患耳,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纵无明诏,吾犹将言之,况求言乎。”说有三大隐患,其中两种容易发现但担心发现太晚,一种则难以发现却担心它来得太快。“一事难见而患速”指的正是建藩之害。他完全可以闭嘴不说,但就是忍不住,自取灭亡。但他恐怕并不后悔。他上书时的洪武九年,“诸王止建藩号,未曾裂土(实封),不尽如伯巨所言”,但他却预先窥见如不及时抑止,将来趋势定会重演“汉晋之事”,因为自信绝对正确,或因见天下所未见而自喜,就连性命也不在乎了,非说出来不可。这就是知识分子可笑和可爱之处。史家这样评论叶伯巨:“燕王……后因削夺称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为先见云。”有这句评价,叶氏地下也可欣慰了。
“骨肉论”,跟中国四百年后搞的“血统论”、“出身论”、“成分论”一样,明显荒谬。朱元璋所以笃信不疑,当有人指其荒谬时他还暴跳如雷,究其原因是被自己所蒙蔽。
他太崇拜自己,太迷信自己的榜样、感召力、权威和精心规划的蓝图,他以为自己已然做到尽善尽美,一切尽在掌握中,“以后子孙,不过遵守成法以安天下”,别人没有理由也不可能照他的安排行事,孙猴子本领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手心。完全主观,无视客观——自视甚伟者,常犯这毛病。
朱元璋希望,流他人的血来缔造朱家王朝的安全,而靠血管同一来源的血来维系“大明”的稳定。他从错误起点出发,来解决他的难题;结果,难题非但未曾解决,反倒成为一个死结,一种轮回——他死后短短一二年,难题很快重新回到起点。
公元1399年,血,殷红的血,再次成为大明王朝鲜明的主题。只不过,这一次流淌、飞溅着的,不是异姓功臣的鲜血,而是朱氏家族自己血管里的鲜血。血光迸发之际,朱元璋的“骨肉论”彻底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