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条记载孟森先生不曾注意到。
关于朱棣这样干的目的,孟森先生的分析是透彻的:
<small>明初名教,嫡长之分甚尊。懿文太子以长子得立,既死则应立嫡孙,故建文之嗣为一定之理。燕王既篡,无以表示应得国之道,乃自称为马皇后所生,与太子及秦、晋二王为同母,明太子及秦、晋皆已故,则己为嫡长,伦序无以易之矣。</small>
说来说去,还是心中有鬼。
这“鬼”,就是自知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又无勇气独自在黑暗中去挣扎,还想把黑洗白,仍然回到光明的世界,做一个见得人的人。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世上当然没有鬼,敲门者不是鬼,是自己的内心,或者说,人间的公信力。再不可一世的人,也没法与它抗衡,也难当其一击。如朱棣者,为一袭黄袍加诸己身,就让几十万人赔上性命,半个中国遭兵燹之祸。这可不是一般的枭雄,是所谓“干大事”的人。但只一条,他所干的事,没有一丁点儿正义性,而是完全违背,结果虽然大获成功,却没有因此高大起来,反而在内心渺小下去,从豪气走向小偷小摸,连生母也不敢认。他手忙脚乱地掩盖真相,编造假话,指望靠“瞒”和“骗”,重新混到“好人”的行列里来。可哪有这种好事?恶只能拔除,不能洗涮;作了恶,只能老老实实去纠正,正义才可放过之,倘若想的是掩人耳目,用“瞒”和“骗”糊弄过去,便又陷于新的恶。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环环相扣。
对于作恶之人来说,朱棣是有关这类人必受惩罚的上佳例子。对于天下善良的人来说,朱棣一生走过的路,也适足给他们以做“好人”的信念。从富且贵角度看,朱棣已极人寰,但又怎样呢?一辈子说着谎话,心惊肉跳受着偷来的东西,视给了自己生命的母亲为羞辱——这样的人,何尝有片刻安宁?
据说,永乐年间南京最大工程“大报恩寺”,即朱棣为抚平内心不安而下旨兴建的。工程极浩大,动用人力十万,自永乐十年(1412)开工,直到二十二年(1424)朱棣死时仍未竣。规格也高得很破例,朱棣明确批示大报恩寺“梵宇皆准大内式”,就是说,这个佛教建筑群被准许采取皇宫的标准与规制。显然,它对朱棣有特殊意义,并非什么宗教建筑。当时,对外美其名曰,此寺之建,是为报答太祖和马皇后养育之恩,但世间历来相信朱棣建这个东西,系出于对生母䂵妃不孝的赎罪心理,在当地,该寺大雄宝殿不叫大雄宝殿,一直称之“䂵妃殿”。
对朱棣,孟森先生有个概括:“盖篡弑之为大恶,欲济其恶,必有倒行逆施之事。”欲济其恶四个字,是要害。恶,也是一种活泼泼、有生命的东西,就像病毒一样,既顽强,又有惊人可怕的自我复制之能力。一旦激活,它就疯狂地藩衍生长,胃口越来越大,显示出吞噬一切的难以满足感。欲济其恶,讲的就是恶的那样一种难以满足感,或者说一种不可遏止的惯性,一种对能量充分释放的需求。
西方中古的浮士德传说,用一个宗教故事告诫于人,千万不能被“魔鬼”诱惑、和它签约,否则即永世沉沦——所谓“魔鬼”,其实是人内心的恶。对于朱棣来说,他不单受了“魔鬼”的诱惑,并且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所以,是无法摆脱它的纠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