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人文精神,遭受过两次严重戕害。一次是秦始皇灭六国、建立第一个皇朝秦帝国。一次就是朱棣篡权、自立为帝。
秦灭六国,害怕各国人民怀念自己的文化历史,或者干脆是为了强行统一思想舆论,就下令烧书,只留下实用技术类的书籍,其余一概搜出烧掉。为防止没有搜到而漏网的情形,又明令严申,绝对禁止。这样,秦以前各国史书,除了秦自己的官方史,统统被毁灭了;学术方面也一样,除秦官方的博士官所掌图书,凡是私人收藏的诸子书一概上交官府烧毁,下令三十天内不上交者,罚筑长城四年(肯定会送命死掉);聚谈诗书者斩首,是古(六国)非今(秦王朝)者灭族;不准许民间办学(私学),孔子以来形成的教育普及的好局面生生地被禁止,历史倒退了好几百年;人民求学以吏为师,换言之,教育以服务政治为目的,与自由的思想和学术绝缘……这些极端的文化专制措施,终结了此前何等灿烂多姿的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百家争鸣”时代,而它自身造成的后果,更是接近于葬送文明——秦灭亡后,面临着经典旷无的局面,许多年后,主要自汉武帝时代起,才靠着从废墟中发现当初有人冒生命危险匿存下来的少量典籍,复经许多学者艰辛整理、疏证,一点一滴、丝丝缕缕地重新续上文明之脉。汉代经学所以那样发达,起因就在于秦对文明的毁灭。整个两汉对于中国历史,实有不亚于西方文艺复兴的意义;伟大的学者从司马迁、刘向到郑玄,对中国文化实有再造之恩。饶是如此,中国历史和文明虽万幸未致湮灭,后遗症却也相当严重。经学上的“今文派”和“古文派”,打得一塌糊涂,直到清代仍脱不得身。
顺带说一下,秦朝其他政治经济措施,如车同轨、通水路、去险阻(平毁各地要塞)、划一币制器具、以秦篆统一文字等,客观上利于国家大一统,其主观出发点,也是压制人民、消解各种隐患。
秦的许多举措尽管具有反文明的性质,但毕竟尚可促进中国民族、政治的统一,所以历来对秦代的评价,褒贬分歧很大,有认为其善不足以抵其恶的,也有认为其恶远不能掩其善的。这样的分歧,各依尺度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然而,朱棣篡位,却谈不上有什么积极面。
他篡位以前,中国已处在稳定的统一的局面中,倒是他的叛乱,将中国抛入战祸中,让惊魂甫定的百姓,又品尝离乱滋味。
他篡位之后,政治不是变得清明,相反,恢复了许多被朱允炆所改革、连朱元璋晚年亦自我否定掉的苛政,为了刻意与建文时期反道而行,他将朱允炆实施的各种从士大夫至平民广泛好评、认为利国惠民的政策,予以推翻、否定。就连他好大喜功的对蒙战略,以及征越南这一类似乎可以炫耀一下的“武功”,史家也是疑问多于首肯,因为它们大大违背了朱元璋对明帝国的周边战略设想,而后者却比较合乎明帝国的实际。
表面上看,朱棣没有造成嬴政那样严重的后果,也没有轰轰烈烈地搞“焚书坑儒”那样的运动。其实,朱棣干的不比嬴政少,对打击目标的决绝狠酷,更不稍逊。不过有一点,相较嬴政,朱棣深通伪善,事办得更狡猾,手法也阴柔。
以他们都做过的杀士这件事来比较。“焚书坑儒”动静闹得那么大,名声那么坏,实际上杀了多少人呢?只有四百六十多人,主要还是孟子学派的儒生(东汉赵岐说)。可永乐元年,单单方孝孺一案,就杀掉八百七十三人,而且“诛十族”这一创新,所特地加上的第十族,就是专门针对知识分子的——方的朋友和门生,多为读书人无疑。别的惨案,受害主体也是读书人。杀方孝孺,连姚广孝也反对,反对理由就是应替天下留存“读书种子”。嬴政杀掉四百多个儒生,背上千古骂名;而数倍乃至十几倍这样干的朱棣,却好像没有挨过什么骂。嬴政很冤,他应该从棺材里跳出来,要求平反。
朱棣非但没有挨骂,还因为那部据说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类书的《永乐大典》,被不明就里或生性喜欢“伟业”的人,视为文化的保护神。这就是朱棣的狡猾处。一面对读书人大杀大砍,锢言禁说;一面搞历史上最大的“文化形象工程”,来炫耀文治。实际上,《永乐大典》鸿篇巨制不假,对文明发展的实际影响近乎于零。它卷帙过于浩繁,22937卷,11095册,约3.7亿字,难以刻印(恐怕一开始就没想过刻印成书),即便再抄一套也非易事,足足过了一百年,嘉靖皇帝才痛下决心录一个副本,但工程之大,嘉靖竟没能活着看到抄写完成,直到继任者隆庆皇帝登基,副本才算抄完。而副本抄缮完毕不久,正本又奇怪地下落不明。总之,这套今天说起来大家不胜景仰的《永乐大典》,修成之后即锁深宫,与尘土为伴,几乎不被阅读,且一直保持这“特色”,直到那套副本在清代被内贼外寇盗抢而散失殆尽。
书籍,唯当被读、被传播,方产生文明价值。倘若根本不进入阅读领域,又有什么意义?《永乐大典》,修之前就明摆着不以供人阅读为目的,修成后放在皇家库房里,大门一锁,与世隔绝。但它有一点却牛得不行,那就是足够巨大、足够辉煌、足够叹为观止,尽管大家全无眼福,可谁提起来都啧啧称奇。难怪政治家往往喜欢搞“形象工程”,《永乐大典》即以奇效垂范于他们。
一提起“永乐大帝”,必想到“永乐大典”。有这座“文化昆仑山”挡在那里,朱棣所干的坏事可就全都离开人们视野,或者被视而不见了。何谓“一俊遮百丑”!更何况,所谓俊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