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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陛下 “大礼议”看点

如果比做一台戏,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觉得“大礼议”是台臭戏。内容乏味,情节无趣;既无爱情,又缺少传奇色彩,凶杀打斗更谈不上,比任何催眠药更让人昏昏欲睡。

看来,朱厚熜的故事,开场有些失败。本书先前登场的几个主人公,谁都比他来劲、好玩。某种意义上确乎如此。不过,如果变换一下角度,事情也正好颠倒过来。坦率地说,朱元璋、朱棣、朱厚照这几位,虽在各自人生舞台上,各依禀赋,皆有极佳之出演,然他们身为皇帝又并无真正新意,无论哪种情形,都不难在历史上找出相似者——可以说,他们其实倒是颇为类型化的。

嘉靖其人,治国平天下没有骄人业绩,然而在暴政虐民或出乖露丑这类方面,却也不曾显示特别过人之处。但他有一点,却为历来君主皆所不及——可能只有一人勉强可与他一争高低,就是那个“篡汉”的王莽。

王莽是个有趣之极的人,他当上皇帝后,立刻运用到手的权力来推行一系列空想主义的实验。这些实验,不会使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得到实际的利益,而只是为了表达他心目中的某种主义或理想。他以恢复古制为己任,决心重建井田制,重新启用古老的贝壳、龟甲、布帛作为货币,下令刑罚、丧嫁、居家乃至服饰、车辕制式都循周礼,还掀起广泛的改名运动——无论地名、官名、建筑名,能改的全部改成古名……这些古怪做法,部分出自道德热忱,更多的则展示着他内心对于自己的一种期许。他自命为黄帝虞舜后代,幻想是周公再世,他的抱负不在于经济国家,而是希望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圣王精神,跻身于其经典作家行列,成为不朽的精神象征。但是,他的这些追求,全都因为形式主义而破产,沦为笑柄。

嘉靖没有王莽的狂热,却有相同的抱负;而且,王莽没有干成的事,嘉靖干成了。

最初嘉靖挑起“大礼议”,只是抱着很实际的目的,为亲生父母捞取帝后地位,以及维护自己的尊严。但随着事情的深入,他开始超越这目的。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有着重大思想理论意义的工作,这工作将改变和突破礼法理论某些不合理部分。通过“大礼议”,礼教将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而他本人将因此成为礼教发展史上一个划时代人物。因此,如果说早期嘉靖与杨廷和之间是政治斗争,那么到后来性质完全变了,已经变成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他嘉靖不再只是狭隘地为父母争名分、为自己正地位,而是向不合理的礼教旧秩序发起挑战,创造新的原理,把礼教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一个新的阶段。他热切期待这样的结果:经过由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礼教改革运动,诞生新思维新制度,“不但创行于今日,实欲垂法于万世,以明人伦,正纪纲”,不论何时何地,人们世世代代都将沐浴在他的思想的万丈光芒之下。

历史上的伟大君主,他们显赫的声名无非来自于开国创代、辟疆拓壤,就算制度上有所更新,也只限于政治、法律、田税这一类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事情。这些功业固然光耀灿烂,但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往往人亡政息,或随朝代更迭而烟消云散,很少能够传诸久远。因此,他们再伟大,也不过是特定时代的世俗主宰者。

嘉靖从“大礼议”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前景。他的事业,将越过时间而成为永恒。人伦大礼,天地乾坤;“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安置、安放)。”朝代有更迭有始终,再伟大的君王,其事业身后也终有泯灭的一天,而人伦之义,祖天述地,与日月同存。因此,在礼法上有所建树,才真正不朽。

“大礼议”意外地使嘉靖发现一条超迈过往伟大君主的途径。他恍然大悟:与其做一位特定时代的世俗主宰者留名史册,不如铸造精神范式、架设思想灯塔,做一个可为万世法的精神导师。

他的这种“觉醒”,轨迹甚明。以嘉靖二十一年“宫婢之变”为其帝王生涯分水岭,前二十年“积极进取”的阶段里,嘉靖把全部的热情、精力和想象力,都投于礼教改革,奇思异想接踵而至:“大礼议”之后,更正郊祭;郊祭改易甫毕,又重修孔庙祀典;搞定孔庙祀典,转而厘正太庙庙制……真可谓乐此不疲,举凡国家礼制之大者,尽被他囊而括之,改而革之。

不特如此,他更于行动之外,隆重推出备载他所领导的礼教斗争伟大胜利及其理论贡献的“不朽文献”。这部文集,历时四年,三编三定;最早,由礼部尚书总其事,于嘉靖四年十二月编成《大礼集议》六卷,过了一年,再命修订并更名《大礼全书》,嘉靖六年八月《大礼全书》呈进,嘉靖阅后以为“未尽其义”,需要“通查详定”,且亲自另拟《明伦大典》之名,发回重编,又经过近一年,七年六月,《明伦大典》告竣,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明伦大典》修成,嘉靖亲自作序,把它“刊布天下”,甚至“颁行中外”。那意思,不仅印成书在国内发行,似乎还作为赐品赏与外夷,好让他的光辉思想成为全世界的行动指南。

帝王喜欢别人臣服和顶礼膜拜,是普遍天性。不过像嘉靖这样陶醉于在思想和意识形态方面扮演伟人,古代却十分罕见。王莽有这倾向,但事情搞砸了,没有成为伟人,反令世以小丑视之。除王莽外,好像再没有第二个例子;不论多么自以为是的君主,他们喜欢别人歌颂自己的,都是多么雄才大略,多么勤政爱民,多么治国有方,是很实际的政治上的业绩,对于充当精神偶像好像没有太大兴趣。

嘉靖却真正把皇帝当出了个性,当出了特色。翻一翻《世宗实录》,前半部分充斥着繁文缛节的叙述,今天主持这个仪式,明天讨论那个礼数。罔论巨细,津津乐道,不厌其烦。

嘉靖以九五之尊,对探究儒家经典理论表现出浓厚的专业的兴趣,是完全超出实际需要的,令人疑心关于此事他是否陷于某种程度的自我强迫症。我们试图认知此事,而有如下解读。

归根到底,时势使然。到明代,儒学和儒教真正形成一种泰山压顶之势,它的整套思想和礼仪制度确实成为笼罩一切的权威。过去,一般以为汉武帝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言后,儒家即居于帝权时代中国思想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但事实与此相差很远。汉代儒学盛极一时,汉以后,三国、两晋、南北朝以降,而迄隋、唐、五代,这漫长时间中儒教和经学不仅谈不上独尊,不少时候还处在释、道之下。这情形,钱穆先生在《朱子学提纲》的“三国两晋至唐五代的儒学流变”一节中,讲述非常清楚。例如他告诉我们,在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朝代唐朝,儒家地位其实是很可怜的:

<small>下至唐代,虽仍是儒释道三足并峙,而实际上,佛教已成一枝独秀……在唐代人观念中,从事政治,实远不如汉儒所想之崇高而伟大。汉儒一心所尊,曰周公,曰孔子,六经远有崇高之地位。唐代人心之所尊向,非释迦,则禅宗诸祖师。周公孔子,转退属次一等,则经学又何从而获盛。</small>

汉亡之后,越七八百年,儒家、儒学、儒教才在宋代重拾升势。宋是儒学振兴的时代,大师辈出,理论和实践都呈现出高蹈态势,所以有人将宋代喻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而这势头,却旋因蒙古人的入主而受阻。和后来满清不同,蒙元政权不屑于采纳中国正统文化,他们索性连科举亦予停办。不过,蒙人的行状也许正好发生一种激励作用。在将他们逐还北漠之后,胜利者朱元璋颇以民族英雄和中华传统复兴者自居(这种情绪甚至令他在为首都选址时也首先考虑汴梁,唯因其形势无险可守才悻然放弃)。于是,宋儒开创奠基于前,明人踵继于后,儒家伦理真正推而广之,遍及和深入到社会生活和思想学术的方方面面,自此权威牢不可破,其余一概成为异端。

明代士风,是历史上儒化最充分的最彻底者(清代士大夫继承了这个衣钵)。明代的帝王,也是历史上这类人中受儒家伦理约束最重的一群(清代全盘接受明制,因此也延续了这种历史)。先前历代君主,不仅多有崇信佛道者,而且公然用他的个人信仰影响举国的价值取向。反观明代,个人精神世界偏离儒家的帝王原就很少,偶尔出现一二个,如正德惑于番教、嘉靖沉溺道教,最终也把这兴趣限于私人范围内,无法将它扩大成国家风尚,来取代或削弱儒家的思想统治。

所以,明代带有中国帝制晚期阶段的典型特征:价值观、精神生活、思想意识形态趋于定型。它一面表现为僵化,另一面却也表现为制度化——无人能够超乎或凌驾于这种业已成为政治体制有机组成部分的意识形态之上。

在此背景下来看“大礼议”,我们感到,意外地很有趣味。

你会发现,它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别的朝代。掰着指头数数,不曾有哪个朝代为着这样一件虚头巴脑的事,倾朝相争,君臣反目,搞到性命交关的地步。虽然杨廷和们引经据典,找了一些例子,当做“故事”,好像这种事件古已有之。其实都有很大区别。

汉成帝以定陶王为太子之事,波澜不兴,平稳过渡,根本没有形成激烈的“路线斗争”。宋英宗故事倒很是热闹(宋代,正是中国帝权晚期形态的开始),朝臣名儒也分做两派。不过比较一下,我们却能找出英宗故事与“大礼议”的重大不同来。前者热闹归热闹,皇帝的处境却并不艰难,英宗并未费太多周折,就把事情轻松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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