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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陛下 “大礼议”看点

嘉靖截然不同,自他从安陆启程前来就皇帝位,到嘉靖三年九月最终取得以兴献王为皇考的胜利,耗时整三年,使尽了吃奶的气力。其间,起起伏伏、委曲求全、柳暗花明之状,一言难尽。嘉靖哭过、辞职过,甚至派宦官秘密地造访重臣,走后门、说好话,连他老妈蒋氏也上阵参与,亲自出演一幕市井风味的“坐地炮”。相当多的时间里,嘉靖母子孤掌难鸣,虽然渐渐出现了张璁、桂萼等继统派,但严格说来北京朝中百官几乎一边倒全部站在他的对立面,处境相当孤立,直到最后,还引发“请愿”、“静坐”、“示威”,靠打屁股、搭了十几条人命的暴力镇压手段才摆平局面。

所有这一切,提示明代思想环境、政治环境都发生了重大改变。随着帝权进入晚期形态,整个社会的基本面越来越保守,而制度则在趋于僵化的同时也越来越发展成一种超稳定机制,创造力的空间固然缩小了,但君主的权力空间也同时受到挤压。

嘉靖的遭遇,放到以往帝权环境下考量,似乎都是难以想象的。其实不光他,早在正德身上我们已经看见了来自礼制对于帝权的强大掣肘作用,甚至他们最“雄迈”的二祖朱元璋和朱棣,也不得不钻入儒家伦理做一个“套中人”。明代政治最奇特怪异的情形在于,一方面,从朱元璋起就努力地试图将权力全部集中在君主手中,撤中书省,罢相,令明代成为第一个名义上不设政府首脑的朝代,可另一方面,透视整个明代历史,恰恰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说:“朝廷的主动部分实为百官臣僚之集团而不是君主”,儒家伦理代言人的士大夫阶层,因为掌握了意识形态领导权,从而在相当程度上使君主的意志,笼罩于他们的道德评判之下。

儒家官僚价值体系,在明代社会政治中的权重越来越大,以至于士大夫们俨然以合法性的标尺和捍卫者自居——这是一种明代特色。我们都还记得,当年朱棣以谋篡上台时承受了怎样沉重的压力,遭遇了怎样坚决的道德审判;这审判虽然无声,却更无从回避,让人寝食难安。嘉靖面对的,实际是同一种力量。不错,名义上君主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但“正义”(真理)却掌握在士大夫手中,他们通过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取得比皇帝更高的话语权。

这就是为什么会发生“大礼议”的深刻原因。双方就几个字眼展开韧性十足的争夺,乍一看无聊而可笑,背后却关联着政治这场游戏在明代的独特玩法。过去,帝制时代的权力角逐,是在门阀、藩镇、宫闱这种层面展开,用武力、杀戮、幽禁、废立之类手段解决;而在“大礼议”中,权力角逐却是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展开,通过抽象的理论甚至几个语词的争夺来解决。武则天的权威,靠废幽李家人、擢用武家人和宠任来俊臣一类酷吏,即可确立;朱厚熜却不得不去和阁臣、礼部、科道官员咬文嚼字,就礼学原理孰是孰非大费唇舌、互相辩驳。虽然武则天的办法简单得多,想必朱厚熜不是不乐于采用,问题在于他已无能为力。

于是,我们这位可怜的嘉靖皇帝,迫不得已只好卷入一种充满“学术气息”的行为,跟科举出身、饱读经诗的朝臣们进行为时三载的反复的“学术研讨”——一旦从这角度来看,我们会感到“大礼议”的发生,简直有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

格外幽默的是,取得“大礼议”胜利后,嘉靖对于此种“学术”活动,竟有欲罢不能之势。先前,他无端而吃力地——从年龄到“学力”来说都是如此——被拖入深奥枯燥的礼学探讨,而眼下那些迂阔夫子或者卷铺盖滚蛋或者缴械投降,不再有人试图拿圣学经典烦扰于他,他反倒在心中生出寂寥来,以致不断地自行寻找并提出新的“课题”,把相关“研究”

引向深入,全面刷新从祭祖到祭天地、祭孔的国家大典的理论与实践。当他将这些礼仪一一“更正”时,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理论家,不是任何皓首穷经的名公鸿儒,恰恰是皇帝陛下本人。

似乎“大礼议”硬生生把一位皇帝打造成兴致盎然的学术专家,不过,嘉靖远非被动地适应他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皇帝的当法,从他后来对于儒家经典理论问题的沉迷,我们固然看到了迫不得已,但更多的还是发现他有一种因势利导、将计就计的主动。

“大礼议”给这位少年皇帝造成的屈辱,莫过于儒家官僚——广义上也就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阶层”——运用自己的精神优势、理论资源和对话语权的控制,使自己处于文化领导地位。嘉靖可能发现,在大明朝,皇帝这个职业已经不是想象的那样崇高,在他这位世俗王者的头上,其实另有一位无冕之王——儒家意识形态。后者虽没有强大到欧洲教会与王权分庭抗礼的地步,但道德上的优势却是毋庸置疑的,否则,杨廷和这些人何以会觉得连别人父母是谁,也应该由他们来指定呢?

过去,有很多这样一类故事:穷人因为不识字,被富人坑了骗了。作家柳青的父亲就是因了此种遭遇,节衣缩食,发誓让儿子成为有文化的人。少年朱厚熜初来乍到,被一帮“北京知识分子”利用对于经典理论的造诣所压制,似乎也是相同的处境。这注定他的“翻身”,绝不仅仅是简单地取得“大礼议”的胜利,而一定要以树立起自己在经典理论上比“知识分子”更大的权威为代偿。一言以蔽,当初“知识分子”是在何种方面、何等意义上欺负他的,他最后就必须在同一方面、同一意义上将对方踩于脚下,令后者转而对他报以仰视。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恩仇录;它展开于君临天下的皇帝与握有文化领导权的知识分子官僚之间,其焦点是皇帝尝试通过自己禀持的最高政治权力,和运用这种权力,褫夺知识分子官僚的文化领导权。

最初,皇帝的动机也许只是出于复仇、赌优争胜或寻找自我平衡,但在实践中,他发现了更大更深刻的意义。越来越多的胜利和成果,让他意识到,占领精神制高点,成为时代的精神导师,绝不仅止是带来荣誉感的满足;事实上,这本身就导致权力的加强和提升,一个普通的皇帝只是通过谕旨去体现他对于臣下的主导作用,而成功地居于精神制高点,这样的皇帝,将进而从思想上指引着百官,也就是说,对思想意识形态的控制,蕴含着真正不可抗拒的权威。其实,孔子有一句话早就点破了这道理:“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嘉靖的所作所为,正是对礼乐自天子出的实践。

当“大礼议”的现实目标达到后,嘉靖非但不消停,反而益发不甘寂寞地逐一更正所有要典,这样的态势表明他的认识的重大转折,那就是追求一种精神领袖地位,已经成为他塑造自我的方式,甚至是他独特的统治术。

他的皇帝生涯明显地分成“勤政”、“倦政”两大阶段。在统治后期,他潜心于道教,除了个别人,群臣二十余年不能见其一面,自然谈不上有何政绩。因此,他所有的“政绩”基本上都集中于早期的“勤政”阶段。而在这阶段,嘉靖究竟做过些什么呢?即位初年对制度、经济、人事方面的一些改革,实际上系由杨廷和擘画实施,嘉靖不过照准而已。其间,真正由他主动采取的行动,可以说几乎全在礼制的更新方面。

古来皇帝里,这近乎绝无仅有。大多数皇帝无所作为,只顾玩乐;少数有作为,办了一些实事。嘉靖不属于两种情形中任何一种——他有作为,却对“办实事”不表兴趣,所谓的“作为”全部集中在思想意识形态或者说虚文浮礼的领域。他在这方面花的工夫和取得的“成就”,超过帝制史上任何一位君主(即秦始皇以来,以前的周文王不在此列)。

嘉靖的努力,不全出于想名留青史一类的虚荣,他其实有很实用的考虑,或者说逐渐发现“务虚”而不“务实”,对于驾驭群臣、抬高自己的权威,好处甚大。纵观整个明代,做皇帝做得最轻松,最游刃有余,数他朱厚熜。

他在三十多岁上退居西苑,到六十岁死掉,这样漫长的时间,一直不曾亲理朝政,但他居然从来未尝失去对局面的控制。从他本人的行迹来看,他绝对可以算是一个荒嬉的皇帝,可是,居然没有什么人能够钻他的空子,无论内官,还是外廷,都不曾出现奸雄级的人物(包括那个在史家夸大其辞下被说成大权奸的严嵩,关于此人,我们后面将专门谈论他)。这简直称得上一个奇迹。

根本原因,即在嘉靖以心驭人的绝招。这是他经过“大礼议”和更正国典等一系列思想意识形态交锋的锻炼,摸索并总结出来的一种统治术。后期,他表面上过着隐居生活,对朝政撒手不管,也不见人,可实际上这是一种心理战,外面有个风吹草动,从逃不出他的耳目。群臣完全猜不透皇帝在想什么,反而小心翼翼。

他的心术统治法,最典型表现,是“青词”。“青词”,是道教用于祭神的骈俪体表文,以朱笔写在青藤纸上。嘉靖躲在西内崇道,经常设醮,让大臣们为他撰写青词。他对这件事的运用,继续贯彻前期在儒家礼仪问题上的“政教合一”思路,也即,既是宗教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写得好,称旨,就给予政治信任,否则相反。此时几个重要大臣,夏言、严嵩、徐阶,都经常为他写青词,其中严嵩提供的青词——不少出于其子严世蕃之手,世蕃人虽不堪,却是少有的语言奇才——尤能博嘉靖欢心,所以也最受信用。有人于此道不通,写不了,或能写却写得不好,竟削职为民,驸马邬景和、吏部左侍郎程文德等,都如此下场。反过来,嘉靖自己也经常以青词来代替谕旨,语意晦涩,使人如堕五里雾中——他这么做,是故意的,除了借以测验臣下对于他的精神世界(宗教信仰)持何态度,也专门造成一种令人犹疑不定的心理,平添别人的畏惧。

因此,嘉靖是一个罕见的运用思想、精神、心理因素,甚至仅仅靠语言来控制权力的专家。他于此道,出神入化,晚年更是到了一语成谶的境界,俨然隐语大师。对于维持自己的统治,他不必宵衣旰食,也不必殚精竭虑,只须只言片语,即足令臣工人等戒慎肃栗。他从不像太祖、成祖那般日理万机,却同样使局面保持稳定(比如,搞定“倭寇”);他后期的忽怠,不逊于前面的武宗以及后面的神宗(万历)、熹宗(天启),国家却没有陷于大的祸乱。

他绝对可以算一个独树一帜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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