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之一字,今义与古义有很大差别。首先,在简化字以前,“党”与“黨”本非一字,两者各为一字,前者只用于姓氏,简化后,“党”与“黨”并为一字。其次,“黨”在古时,基本是贬义,从黑,本义:晦暗不明。《说文》:“党,不鲜也。”《论语》:“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相助匿曰党。”古人主要是在这意义上使用“党”字的。
“东林党”的名称不是东林党人自己命名的,这晚明的政治派别起源于讲学,以东林书院为学术和思想基地。朱由校、魏忠贤为了安排罪名,把有关的人称为“东林党”,意思是这些人借讲学为名朋比为奸。
今天,我们可将东林党比为政党来理解,对“阉党”不然,它仍是一种指控,甚至咒骂,直译过来,大约相当于“附集在受阉割过的人周围的那群丑类”。这不算诬蔑,在这词中,“党”比较彻底地回归于它的“相助匿”的本义,是为污浊之个人私利汇聚起来的乌合之众。
依附魏忠贤的人,不外三类。一是渴望富贵者,一是犯奸作科欲向魏氏寻求保护者,一是品行低下、为正人所排斥而志在报复者。正应了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魏忠贤就像黑社会老大,吃得开,有靠山,违法的事别人干不得他干得,可以放手作恶;这样,全体的丑类就都赶来入伙,投靠他,为他做奴才和打手的同时,也吃上一份自己的黑饭。
例如,由魏氏引入内阁的顾秉谦、魏广微,自动摆到魏忠贤家奴的位置,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秉谦票拟(起草诏令),事事徇忠贤指。”职为首辅,实则没做过一日宰相,杨涟送给他一个称号“门生宰相”,这实在还算客气,其实他从来只是魏忠贤的叭儿狗而已。魏广微一切政务,都会事先打份小报告,请示魏忠贤,“签其函曰‘内阁家报’”,毫不掩饰家奴面目,对他大家也有绰号相赠:“外魏公”,意思是“在外面的魏公公”,不过是魏忠贤的一个影子,根本不把他单独看做一个人。
这个集团,只有主子和仆从两种人。尤其有个叫崔呈秀的人,当时是御史,品质极坏,他因为贪污案子事发,都御史高攀龙、吏部尚书赵南星处理他,他就跑到魏忠贤那里,摇尾乞怜,魏忠贤答应保护他,他则索性自认为魏的干儿子。时下坊间流行一语:“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用在崔呈秀身上最恰切——崔呈秀以前,谄附者固然不少,但还没人能够发明以儿子自居的拍马屁手法。因同姓之故,魏广微原先对魏忠贤一直自称“宗弟”,后来赶紧降格,自贬“宗侄”。这种无耻,竟然成为一种攀比,一种竞争。崔呈秀叫魏阉一声爸爸,或已自觉厚颜之极,无人能出其右了,没想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为之水而寒于水”,后来更有一大堆人把他的“想象力”加以发挥,围着魏忠贤喊“爷爷”——这就是“阉党”十孩儿、四十孙的由来。
不要以为很丢人。“阉党”内部无人感觉这是耻辱,事实上,能够名列儿孙辈,已属莫大荣耀。到得后期,各地如云谄附之徒,欲认干爹、干爷爷而不能,连这点“名分”也没有了。
倘若这些人不曾接受过什么教育,也还罢了。但他们大多饱读诗书(一小部分武人除外),对圣贤之言可谓滚瓜烂熟,由此可见,社会一旦败坏起来,教育得再好也顶屁用。我前面曾说,历代士风从不见像明代这么正派的,现在我该说,到魏氏弄国之际,历代士风也从不见这么卑下的。知识分子因为一国一民的最优质文化资产的传承人和守护者,他们往往是历史和现实的脊梁,也应该是脊梁,然而某些时代,他们非但不起这种作用,反倒没有是非和廉耻。后来大狱兴起之时,是各地普通民众勇敢地站出来声援和抗议。杨涟被解押途中,数万人夹道挥泪相送;左光斗被捕情形亦复如此,百姓闻风而至,“拥马首号哭,声震原野”,连“缇骑”都被感动得落泪。
而许多知书达礼的官员则忙着向魏忠贤献媚。天启六年,浙江巡抚潘汝祯,率先在西湖为魏忠贤建生祠,马上诸方效尤,几遍天下。开封建祠毁民居二千余间;延绥巡抚朱童蒙建生祠,采用皇家王族才可使用的琉璃瓦;苏州所建生祠,造像全部用沉香木,腹中肠肺以金玉珠宝为之;苏蓟总督阎鸣泰,一个人就为魏忠贤建祠七所,耗资数十万……其时,辽东战事方紧,开支愈来愈大,军费短缺,致军心不稳。然而保家卫国无钱,建生祠钱花得如流水;各地建生祠,“一祠之费,奚啻数万金哉!”
有一位小丑,名叫陆万龄,是个监生,他提出一个骇世惊俗的建议——以魏忠贤配孔子,以魏忠贤父配启圣公(孔子之父叔梁纥),加以祭祀。他如此介绍理由:“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国立大学西边),与先圣并尊。”他把这道奏疏递交司业(副校长或教务长)林釬。林釬一阅,不禁掩面遮颜,羞惭难当。将陆疏一通涂抹,即夕挂冠而去。林釬为有这样的学生羞愧,他的继任朱之俊却不抱同感,毫不耽搁,立即代奏,当然也立即获得批准。
诚然,阉祸凶猛是明代的特色,但在以往,外廷与内廷的顽强对抗(所谓“宫府之争”)也是一大特色。权阉搞定皇帝、得到其全力支持,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却很难摆脱士大夫的围追堵截、死缠烂打。刘瑾最得势之时,士大夫里有那么几个卖身投靠的,但这阶层整体上未尝驯服,相反,坚忍不拔的他们最终还是将刘瑾击倒。把皇帝和士大夫双双搞定的,唯有这个魏忠贤。实际上,魏忠贤现象的出现,意义已远远超出了阉祸这个层面,而标志着一个社会的基本伦理结构完全失效与崩溃。
因此,不要只把眼睛死死盯在魏忠贤身上;应该把视线投向他身后,投向那里站着的一大群被称作“阉党”的人。这些人,受过最正统的教育,肩负守卫社会准则的责任,然而,他们彻底背叛了所受的教育,彻底抛弃了应负的责任。
这才是魏忠贤事件的真相。一个社会的真正堕落,从来不是以产生奸佞为标志,而是以奸佞在何种程度上遭到抵制为标志。只要人们不曾停止抗拒,恶势力的一时得逞就不足为虑,社会伦理的底线就仍然没有被突破。
坏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是非观荡然。
御史倪文焕,崇祯即位后,因附逆丢官归乡。朋友去看望他,见他大有悔意,就忍不住问:杨涟和左光斗因得罪权珰而罹祸,这样的正派人,当初你怎么会纠劾他们呢?倪文焕这样回答:
<small>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我居言路(御史职责,“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故称言路。)时,举朝皆骂杨、左诸人,我自纠小人耳。如今看起,元(原)来是两个君子。</small>
虽属狡辩,但他的逻辑却很值得注意。正如我强调的,基本是非观已经瓦解——因此,“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如今看起,元来是两个君子”这么混账透顶、恬不知耻的话,才讲得出口。“举朝皆骂杨、左”,我便心安理得跟着骂,且自认为是“纠小人”。尤其,这番话不是说在魏阉当政时,是说在那段历史已被明确否定了的崇祯年间,益发说明当时士大夫心中已无是非可言,否则,不会以为这样的话还能起替自己辩解的作用,不可能一边“若悔前非”、一边又如此谈论对自己错误的认识。
错,都不知道错在哪里。这叫无可救药。
一句“举朝皆骂杨、左”,令人寒意彻骨。说实话,跟这一句相比,魏忠贤干的那些坏事,算不了什么。不错,他滥施酷刑、残杀忠良,伙同客氏虐害后妃,以及任意伪造圣旨、广置鹰犬、大建生祠等等罪状,都骇人听闻、史所罕见,但自我看来,仍抵不过“举朝皆骂杨、左”这么一句话。没有这句话,魏忠贤再猖狂、再不可一世,也极渺小;有了这句话,突然之间,我就觉得他很强大,“须仰视才见”。
这心情,就如我在记忆中想起“文化大革命”。而今,“文化大革命”似乎只是四个丑角担纲出演的一出闹剧、喜剧,然而,只要亲眼目睹过天安门广场那上百万人壮观而可怕的红色海洋,就必不以为“文化大革命”能是区区几个“政治流氓、文痞”(郭沫若语)所折腾起来的。
将反动人物喜剧化,让曾经的魔头突然变成人人得而嘲讽的对象,的确是摆脱和走出历史梦魇的好方法。但同时我们得提醒自己,这些迅速沦为“历史的跳梁小丑”的人物,每个人身上都包含着最为沉重、严肃和不容回避的话题。倘若我们是勇敢的,应该承认几乎所有历史上著名的丑类,都得到了社会的哺育甚至拥戴。这些丑类登上历史舞台,实际上只是执行着一个任务:将本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社会已糜烂至此,蛆虫方才有狂欢的机会;人类历史每一出大闹剧,皆缘自理性在一个社会或时代的沦亡。
所幸,历史终将由名叫“理性”的作者来书写;于是,丑类们最后也纷纷回归于丑类。我们的魏公公也不例外。
他的垮台,可谓纯属偶然。假使天启皇帝朱由校不年纪轻轻地死掉,我们丝毫不曾看见魏忠贤有任何垮台的迹象。虽然朱由校死了,但假使魏忠贤不犯糊涂、关键时刻由于“小人物”根性而掉链子,他也不会垮台——至少不会在天启七年十一月垮台。熹宗崩,以当时情势论,他很有成算阻止朱由检继位为君;就算他自己不去当皇帝,立个傀儡总不难,这是唐朝前辈们玩烂的把戏,有一堆的成功经验。而且客魏并非无此打算;抄家时,在客氏府中发现怀孕宫妆女子八名,“盖将效吕不韦所为”,把有娠之女塞进宫去,安排机会让她们被宠幸,将来生子以冒充朱由校骨血。此事载正史,如属实,说明客魏不仅有培植傀儡的计划,且进入实施,只因朱由校过早逝世而被打断。《明史》还记载,朱由校死的当天,众目睽睽之下魏忠贤不顾一切,疯了似的派人急召崔呈秀:
<small>内使十余人传呼崔尚书(崔呈秀时任兵部尚书)甚急,廷臣相顾愕眙。呈秀入见忠贤,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言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未可,止之也。</small>
《玉镜新谭》引《丙丁纪略》云其细节:
<small>忽有数内臣,招呼兵部尚书崔家来。百官相顾错愕,齐声云:“所言公(公事),当与众公言之,天下事岂呈秀一人所可擅与耶?”于是,呈秀不敢应命,而忠贤失意,无所措手足。</small>
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他居然没有主张,跟崔呈秀匆匆商量几句,就选择了实不难预见到的束手就擒的结局。这再次证明,魏忠贤作为坏蛋,也是个窝囊、没本事的坏蛋。遇事不能识,或识而不能断。他所以爬上权力巅峰,并不由于他是摆弄权力的高手,而主要是靠客氏这个女人,特别是天启间本身已经朽烂得不可收拾的政局。
据说,他还有一个打算:如果不再被宠信,就带着积攒起来的财富,度过“不失为富家翁”的晚年。后来,贬谪凤阳时,他果然成车成车地装载着细软前往,真的打算到那里“享受生活”。这好像不是一般的傻。
他就这样傻呵呵地等着。两个月后,新君崇祯皇帝朱由检开始收拾他。
接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疏后,朱由检把他找来,让人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观察他的反应。其实朱由检对于啃得了啃不了这根硬骨头,心里也没底,他这么做,是试探。而魏忠贤实在草包,连试探这样的考验都经受不住。他去找自己昔日的嫖友兼赌友徐应元“走后门”。徐从朱由检做信王的时候起,一直在身边当差。他的见识一点不比魏忠贤高,居然答应帮魏忠贤的忙。这事传到朱由检耳中,一下子让他吃了定心丸;就像《黔之驴》里的那头老虎,突然识破那叫声骇人、黑不溜秋的怪物,并非三头六臂,“技止此耳”。
于是,十一月一日下旨,勒令魏忠贤去凤阳祖陵司香,也就是守陵。
跟魏氏的罪行相比,这个处分不重,但肯定不是最终处分。这一着,当属“调虎离山”之意,先把魏忠贤赶出京城,孤悬在外,失去盘根错节的依托——今天对各地大贪官的处理,也需要“异地双规”,否则案子办不下去;朱由检想出的点子,与此类似。
魏忠贤听话乖顺得出奇,老老实实上了路。
果然,一离开京城,朱由检就没了顾忌。魏忠贤虽然受到贬谪,但走的时候还是“自由身”,仆从财产一大堆。行至河北阜城县,传来消息,皇上借口流放队伍“自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已派锦衣卫赶来,“前去扭解,押赴该处(凤阳)交割明白”。
此时的魏忠贤,就真的被打回原形:还是“魏傻子”,还是奴才。只能如羔羊一般,任人宰割。得知消息,他做出了天启驾崩三个月以来唯一正确的决定:自杀。他知道自己必有一死,甚至不会等到抵达凤阳。应该说,这一次,他对自己的前景绝没有误读。
天启七年十一月六日深夜,或者十一月七日凌晨,魏忠贤在阜城县一间客店投缳自尽。死亡确切时间不明,因为人们是后来不见动静,推门入内,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屋内一共两具尸体;另一具,属于他所宠爱的一个漂亮小太监,名叫李朝钦。
有自杀的勇气,却无放手一搏的胆量,让人无法理解。在此之前,魏忠贤有造反的机会,也很有这样的条件。他不是为了表示清白与忠诚,能反而不反;他明明有企图,甚至计划。没有干,归根结底,只因骨子里就是一个“小人物”,怯懦、不自信,无从超越。他一度成为“大人物”,乃至庞然大物,非因自己能干,是从朱由校、客氏到整体坏掉的士大夫阶层一起“帮衬”的结果。
提起魏忠贤,许多人记着他如何作威作福,如何荼毒天下,如何强势的一面。在我,首先想到的却是另一面:此人一生,先后两次亲自下手,去实行对自己的严重戕害——头一次将自己阉割了,第二次索性把自己杀掉。
我对此印象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