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后来被杀,是冤案无疑。不过,赴任陛见时,他在一定程度上对崇祯虚与委蛇,也是事实。
除所谓“五年平辽”的方略属于想当然、“聊慰圣心”的漂亮话,更不应该的是,袁崇焕内心其实早就认明“辽不可复”。以当时朝廷和军队的朽烂,击败清人平定辽东,根本是天方夜谭。辽东问题最好的局面,不过是以军事手段为辅,以“羁縻之策”为主;“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维持一种均衡,把事情拖下去。
袁崇焕请求王象乾出任宣大总督,作为他的西翼,抵挡蒙古察哈尔部,即因王在上述基本策略上与自己观点完全一致。
崇祯召见时,王象乾所谈主张即八个字:“从容笼络,抚亦可成”。到任后,采取的行动也“专任插酋(对蒙古察哈尔部的蔑称,“插”与“察”音同)抚赏事宜”。当时察哈尔部落看准了明廷这种心理,乐得利用,大占便宜。其与中国贸易,各以马匹、纺织品交换。察哈尔人分马为三等。他们把母马系在山上,饥饿的马驹能够一跃而上者,为第一等,留下自用;登到半途倒地者,第二等,杀而食之;根本跑不动几步的,为第三等,卖与中国。而王象乾明知如此,照样做亏本买卖,目的是收买、安抚。但没有用。“未几,插酋内犯入大同,杀戮极惨,抚终不可成,而浪掷金钱数十万。”
其实换了谁主持辽东、宣大事务,也都只能照袁崇焕、王象乾的法子办理。京城朝中诸公可以高谈阔论,发表激越的爱国演说,真正面对现实,却除了委曲求全、含辱忍让,不再能做别的。国家羸弱如此,腐败如此,何谈外却强敌?此时明朝的情形,跟十九世纪末清朝的情形很相似,袁崇焕、王象乾的处境,跟奕、李鸿章的处境也很相似。
袁崇焕可算一极端例子。他在召对时说点假话,吹点牛皮,既非成心想骗崇祯,亦非借此替自己捞点什么,是只能这样与万岁爷周旋。归根结底,这不有损他为国尽忠的实干家本色。
但话也要分两面说。连袁崇焕这样的人,也不得不对皇上玩儿虚的,嘴上一套、实际一套,崇祯的境遇可想而知。设若他一而再、再而三发现,朝中其实没有一个人肯于或认为值得跟他讲真话,个个袍服底下都藏着掖着,他,还能够信任他们么?
崇祯时期政界还有一大问题:逆案虽定,党祸后遗症却相当严重。一批官员失势了,另一批得势;得势的抱成团,为其所排挤者则愤愤不平。宗派主义成为朝中主旋律。跟天启朝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不同,崇祯间的门户之争,有时并不见得有何大是大非,只为争权夺利,而逐日攻讦。
崇祯元年十一月的“枚卜之争”,即是为抢夺内阁阁员位子发生的激战。几位主角,钱谦益与温体仁、周延儒,在士林中声望有好有差,但这件事本身却纯粹是权力斗争,并不关乎正邪,钱谦益入阁,不代表正义战胜邪恶,温、周得位,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左右朝政把它引往黑暗。双方只为了权位归属,争讼于御前。这令崇祯感到,大臣心中只有门户和宗派利益,为此舌敝唇焦,心思全不放在国家大政的得失上。他对此不胜烦恼。抱着这种心理,在钱、温双方对质时,崇祯内心先自情绪化地对人多势众的钱谦益一方更为反感,最后支持了温体仁、周延儒。
温、周不是什么好东西,《明史·奸臣传》共列八大奸臣,此二人即在其中。不过,钱谦益就很正派么?《三垣笔记》载一事,说清兵南下,钱谦益迎降,留在家中的柳隐(柳如是)与一私夫乱,被钱谦益之子送至官府,杖死;为此钱谦益恨透了儿子,从此睽目,对人说:“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这个故事肯定是编的,因为柳如是死在钱谦益之后,而且根本不是被官府打死,是上吊自尽。但钱谦益迎降总是确凿的。明末党争,本有正邪之辨,但到最后,恐怕也蜕变为拉帮结派,令国家徒陷内耗。温、周之得逞,实在是钻了明末政坛宗派主义太过严重的空子,将崇祯对士风的不满和绝望加以利用的结果。崇祯支持温、周不对,但他对党争的不满有没有道理呢?大有道理。党争作为导致明朝亡国的原因之一,没有疑问,中立的李清,就以切身感受论道:“信哉,明党之能亡人国也。”
试想,贪贿之风遍及整个官吏阶层,素日工作中又“不肯实心用事”、惯于敷衍塞责,国运多舛、群臣却把一大半心思用在争詈排陷上……这样的局面,怎么不令崇祯沮丧?
关于崇祯“有君无臣”看法的形成过程,文秉作出如下分析:
<small>逆珰余孽,但知力护残局,不复顾国家大计;即废籍诸公(被罢黜的东林政治家),亦阅历久而情面深,无复有赞皇魏公其人者(像魏徵那样的人)。且长山(大学士刘鸿训,长山人)以改敕获戾,而上疑大臣不足倚矣。未几,乌程(温体仁,乌程人)以枚卜告讦,而上疑群臣不足信矣。次年,罪督以私款偾事(袁崇焕下狱事),而上疑边臣不足任矣。举外廷皆不可恃,势不得不仍归于内(宦官)。……虽圣主日见其忧勤,而群上(大官们)日流于党比。痼疾已成,不复可药矣。</small>
阉党余孽,唯图自保,千方百计阻挠拨乱反正;而早先积极进取的东林党人,如今变得世故滑头;宰相级大官居然私改圣旨,崇祯从此觉得重臣不可信;“枚卜之争”,崇祯从此觉得群臣都不可信;袁崇焕一案,崇祯从此觉得边臣也不可信。最后整个外廷都失去了崇祯信任,只得重新依靠宦官。这边厢,皇帝日甚一日地操忧勤苦;那边厢,朝廷中的头面人物也日甚一日地醉心于宗派斗争。
就这样,崇祯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著名的结论: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李自成攻入北京前一天,情甚危,崇祯紧急召见百官,彼此相视无语,束手无策。“上书御案,有‘文臣个个可杀’语,密示近侍,随即抹去。”这一刻,崇祯对群臣的仇恨达至顶点。
上面,文秉已谈到崇祯对群臣失望的标志,是重新依靠宦官。
这苗头在他下旨撤回各镇守太监后不久,即已显露。崇祯元年五月,他重新委派内官提督京城及皇城各门。崇祯二年十月“乙巳之变”,即皇太极率十万满蒙骑兵突入关内、逼临北京之际,他又将太监安插到军营中充当特务,从事监视或稽查人员编制、军饷情况。到崇祯四年,派遣太监的范围,波及政府部门。朱由检最关心也最不放心的是钱的问题,于是挑选了两个与此有关的部门——管钱的户部和用钱最多的工部——让司礼监张彝宪总理二部。有关臣工深受羞辱,工部右侍郎高宏图上疏抗议,有“内臣张彝宪奉总理二部之命,俨临其上,不亦辱朝廷而亵国体乎?臣今日之为侍郎,贰(副之,居于其下)尚书,非贰内臣”之语。崇祯答以“军兴,兵饷紧急,张彝宪应到部验核”的理由。高宏图继续抗议,连上七疏,最后愤而引疾求去,崇祯也很恼怒,报以开除公职。
崇祯回到依靠太监的老路上去,是他一生遭受诟病最多的问题。后来,打开城门放李自成军进城的,正是太监曹化淳。很多人就此对朱由检感觉到一种自食其果的快感。其实,谁放李自成进来,是次要的。若非曹化淳,别人就肯定不会开这个门么?或者,只有太监会投降,文臣武将就必无此辈么?关节显然不在这里。那个门,曹化淳不开,也总会有别的人来开。李自成攻下北京,岂是靠着一个太监替他将门打开?
崇祯的错误或者无奈在于,他感到满朝上下无人可用,于是重新信任太监。说信任,恐怕不是真信任。一来既然他一开始自己主动撤回各镇守太监,说明他对太监干预军政的危害是有认识的;二来,以崇祯的性格,恐怕很难信任任何人。所谓信任,不过是相形之下,何种人他更便于控制而已。在与朝臣的关系中日渐身心俱疲之后,他感到用太监比较简单直接、比较容易掌握,他想办实事,也有太多急事要处置,不能多费口舌与周折,虚耗不止——如此而已。他对群臣说过这样一段不满的话,很代表他的心思:
<small>总是借一个题目,堆砌做作,落于史册,只图好看,一味信口诬捏,不顾事理,但凡参过内臣就是护身符了,随他溺职误事,都不诛处,这是怎么说?</small>
这些话,是戳着士大夫痛处的;同时,非深受其害者,说不出来。
至此,我们从方方面面考量了崇祯的“有君无臣论”,感觉此论之出尚非一味自怜,怨天尤人,将过错诿于他人。官场的腐败、士风的椓丧、人心的涣散,总之,如崇祯“溺职误事”一语概括的那样,明代官僚政治机器已经处在严重的运转不灵的朽坏状态。
我们替他的辩白,或给予他的同情,到此为止。关于明朝亡国的认识,必须还以历史的公道。我们看得很清楚,百余年来,甚至更早,朱家登上龙床的每个人,都在自掘坟墓、驱离人心。现在,不过是到了它应当领受这种合理结局的时候。崇祯只说他不是亡国之君,单单不提前头理该称为亡国之君的恰有多少!据此,说他对朱明统治的罪孽既无认识,更无任何诚恳的醒悟与忏悔,恐怕毫不为过。一旦挖出这个思想根源,虽然他自评并非亡国之君,而国仍在自己手里亡了,照我看也并不冤枉。
除了思想认识说明他并非真正的杰出人物,见地、觉悟与道德都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之外,他在性格方面也存在太多瑕疵。这些性格的缺陷,置他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境地,并随时随地抵消着他的努力,使他注定不能超越命运,成为它的战胜者。
他肯上进,不甘堕落,困苦中仍不放弃而冀有所作为,这些品质是确凿的,在朱棣的那些几乎清一色污泥浊水的子孙中间,殊为难得。然而,这仅是在其家族以内比较而言;一旦出此范围,衡以更高标准,朱由检只能归于平庸之辈。
他几乎每一个好的方面,都同时伴随着致命的局限性。比如说:他有鲜明强烈的意志,却缺乏把这样的意志成功贯彻的能力;他有高昂的热情,却因为不能冷静缜密地思考而使这种热情流于急躁与浮躁;他自尊自持,却又分不清楚自尊自持同刚愎自用的区别;他有是非有主见,却缺乏对现实实际的体察和理解;他渴望效率、喜欢雷厉风行,却往往忽视事情的曲折和复杂性;他明快直切,却不懂得很多时候不能相逼太急、要给人空间和余地;他很有原则性,却不解当执则执、不当执则不执,不会妥协、不善合作、不知转圜;他严于律己,却不能宽以待人;他敢爱敢憎,却没有识人之明……他这种人,能在承平之世做一个还算正派的皇帝,做不得危乱之时的英杰之主——才具不够。
固然他可以声辩,原供皇权驱策的官僚机器,这时已经像一个自我编程、有自我意志的“生命机器人”,拒不执行他的指令;或单独构成了一种网络,依自己的规则运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某种程度上,崇祯对官僚机器的指挥,的确失灵,最后关头,鸣钟集百官竟无至者,形象地说明了这种现实。但是,他不是没有指令畅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树立威望从而可以有力掌控官僚机器的机会。
当其一举扫除权阉、敉定逆案时,天下归心,很多人对他寄予厚望,以为得遇中兴之主。那时,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如果他对现实的认识力足够深刻,如果他性格足够健全,如果他对事务的处置足够高明和恰当,他将不难于做到统一思想、使大家团结在他的周围、锐意进取。然而,他显然未能抓住已经出现在眼前的大好时机,任性、率性、固执、偏激,一再出错,遂使刚刚复苏温暖的人心重新变得冷漠。
“枚卜之争”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他对于朝臣拉帮结派的愤怒固然很有道理,但岂能不由分说地认定较为人多势众的钱谦益一方就是罪魁祸首,乃至所谓“科场舞弊案”,钱谦益与之无涉明明已有司法结论,他却一定要推翻,而且把自己的支持毫不犹豫地奉送给品质很坏的温体仁。
至于袁崇焕一案,更是他轻躁苛刻、不辨贤愚、心性狭薄的明证,当着人心涣散、满朝碌碌、充斥着空头政客的时候,崇祯能有袁崇焕这么一个干才可用,实乃福分,他却因为皇太极兵临北京城下而受到的一时惊吓,和敌方设计的一出类乎蒋干盗书式反间戏,极其幼稚、丧失理智地将自己的边疆干城拆毁、推倒。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崇祯连这起码的政治风度都没有;而目睹袁崇焕的下场,每个有才干、敢承担的士大夫,又怎能不心寒?至于后来在边防、剿“贼”之中的用人,更加一无是处——不足倚任的引为心腹,可用之才却被百般掣肘;在杨嗣昌、熊文灿与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之间,他的立场基本搞错。
杀袁崇焕时,河南府推官汤开远上疏,批评崇祯不能善待臣子,并及其性格缺陷。开宗明义,第一句“皇上急于求治,诸臣救过不给”就论得很透;崇祯君臣间不解之结,大致就在此句中。以下具体论述,都击中要害:
<strong>明末战争形势</strong>
崇祯年间,明王朝积攒下来的危机,齐发并至,集中爆发,其四面楚歌境地,由此图可知廓盖。
<strong>袁崇焕像</strong>
袁崇焕被杀,显示了朱由检轻躁苛刻。“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small>临御以来,明罚敕法,自小臣以至大臣,与众推举,或自简拔(指崇祯直接提拔),无论为故为误,俱褫夺配戍不少贷,甚者下狱考讯,几于乱国用重典矣。</small>
<small>皇上或以荐举不当,疑其党徇——四岳(尧有四大诸侯,分别主管东南西北四方,史书称为四岳)不荐鲧乎,绩用弗成(鲧没把事情办好),未尝并四岳诛之也。</small>
<small>皇上又以执奏不移(指阁臣坚持己见),疑其藐抗——汉文不从廷尉之请乎,亦以张释之曰:“法如是止耳。”不闻责其逆命也(张释之乃汉文帝的首席大法官,执法严明,多次拒绝皇帝的干预,反而敦请他以法律为准绳)。</small>
<small>皇上以策励望诸臣,于是多戴罪——夫不开以立功之路,而仅戴罪,戴罪无已时矣。</small>
<small>皇上详慎望诸臣,于是有认罪——夫不晰其认罪之心,而概行免究,认罪亦成故套矣。</small>
<small>侵粮欺饷之墨吏,逮之宜也;恐夷齐(伯夷、叔齐,商代孤竹国两个独善其身、不肯用命的隐士,这里引申来指代比较个性化、有“自由主义毛病”的士大夫)之侣,不皆韩范(指韩琦与范仲淹,宋仁宗时两大直臣,曾共同防御西夏,时称“韩范”),宜稍宽之,不以清吏诎能臣。</small>
<small>今诸臣怵于参罚之严,一切加派,带征余征(官员害怕处分,不敢违抗繁多的加重人民负担的旨意),行(这样下去)无民矣。民穷则易与为乱,皇上宽一分在民子,即宽一分在民生。</small>
<small>而尤望皇上宫府(宫,宫庭;府,政府。代指君臣)之际,推诸臣以心,进退之间,与诸臣以礼。锦衣禁狱,非系寇贼奸宄不可入。如是而大小臣工,不图报为安攘者,未之有也。</small>
对崇祯执政以来,君臣之间的问题做了很好的总结。着重批评崇祯“求治过急”,一味以严苛待臣工,殊乏宽容,甚至容不得臣工有自己的主张,或依其本分履行职责。奏疏认为,崇祯对士大夫和普通百姓,都过于严逼,这两个方面将来会有大麻烦——几年后,事实证明都言中了。其中,“皇上急于求治”、“不以清吏诎能臣”、“宽一分在民子,即宽一分在民生”和“推诸臣以心,进退之间,与诸臣以礼”这四句话,如果崇祯听进去了并在行动上切实注意,他应该会受益匪浅。
不过,从根本上说,我们为崇祯“有君无臣论”费这番口舌,意义不大。明之亡国,绝不亡于崇祯年间。君贤臣奸也罢,君臣俱贤或都不怎么样也罢,那亡国之大势早就不可逆转,能够有所不同的,无非迟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