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醒来时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感觉:无比兴高采烈,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恐惧。我知道,我们已渐渐逼近真相,但我又隐隐感觉真相将相当可怕。
我在床上坐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不耐烦地等它启动,然后登上互联网。这个过程似乎永无尽头。我能听见凯茜在家里四处走动,一会儿清洗早餐用过的餐具,一会儿奔上尝刷牙。她在我的房间门外徘徊了片刻。我想象着她弓起手指准备敲门,接着又改了主意,快步跑下了尝。BBC新闻页面打开了:头条聚焦的是削减福利,第二条则爆料又一个20世纪70年代电视明星惹上了性丑闻。没有一篇报道提到梅根,没有一篇报道提到卡马尔。我深感失望。我知道警方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指控嫌犯,而目前二十四小时已经过了。不过在某些情况下,警方可以再扣留嫌犯十二小时。
我知道这些,因为昨天我已经潜心地做过研究。被请出斯科特家以后,我便回家打开电视,花了大半天看新闻,上网读文章。等待。
等到中午,警方已经开始对嫌犯指名道姓。警方在报道中声称,“阿卜迪克医生的家中和车里均发现了证据”,但没有提到具体是什么证据。也许是血迹?或者是她那个目前还没有找到的手机?是衣服、包、她的牙刷?报道不停地显示卡马尔的照片,他那深色肌肤、英俊逼人的脸部特写。新闻披露的不是疑犯存档照,而是张抓拍到的照片:相片中的卡马尔正在某处度假,唇边隐隐瞎着一丝笑意。他看起来太温柔,太俊朗,不像个杀人犯,但外表不是具有欺骗性吗?还有人说泰德·邦迪看上去像加里·格兰特呢。
一整天我都在等待警方公布以何种罪名指控嫌犯:到底是绑架、人身攻击,还是什么更严重的罪名?我等着了解她的下落,了解他把她囚禁在哪里。新闻显示了布伦海姆路的照片、车站照片、斯科特家的前门照,相关评论则揪着一点不放:梅根的手机与银行卡都已经超过一周没有使用了,这意昧着什么呢?
汤姆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我没有接。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问我昨天早上为什么会在斯科特·希普韦尔家。让他琢磨去吧。昨日之行与他毫无瓜葛,难道整个世界都要有着他转吗?再说不苦怎么样,他想必是应安娜的要求才打电话来,而我用不着向她做任何解释。
我等了又等,却没有等到指控的消息。媒体倒是又爆了卡马尔的料:备受信赖的心理健康专家昕取了梅根的秘密与烦恼,赢得了她的信任,却又滥用了它。他勾引了梅根,谁知道还对她下了什么毒手?
媒体称他是个穆斯林信徒,是巴尔干冲突的幸存者,作为难民来到英国时年仅卡五岁。他熟知暴力,曾在斯吉布吉尼察大屠杀中失去父亲和两个哥哥。他还信奉家庭暴力。关于卡马尔的爆料读得越多,我就越加确信我做得对:在对警方举报卡马尔这一点上,我做得对;在联络斯科特这一点上,我做得也对。我起身披上睡袍,匆匆下楼打开电视。今天我不打算出门。如果凯茜意外回家的话,我可以告诉她我病了。我冲上一杯咖啡,坐到电视机前等待着。
<strong>晚上</strong>
3点钟左右,我有点儿腻了。我昕腻了福利新闻和20世纪70年代电视明星恋童癖患者的排闻,节目里没有半点儿梅根和卡马尔的消息,让我油气得很,于是我去商店买了两瓶白葡萄酒。
第一瓶葡萄酒快要见底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新闻报道播出了新消息:先是镜头摇摇晃晃地从一栋尚未完工的楼里(也有可能是被炸飞一半的楼)进行拍摄,远处遥遥可见一轮又一轮爆炸。想必是叙利亚、埃及,不然是苏丹?我已经调低了电视音量,没有把心思放在报道上。可是紧接着,我一眼看到屏幕下方掠过的新闻法动条宣称:政府目前正面临削减法律援助的挑战;费尔南多·托吉斯因大腿后侧肌肉拉伤将无法上场,休战最长可达四周;柏根·希普韦尔失踪案嫌犯获释,未受任何指控。
我放下酒杯拿起遥控器,掘下音量按钮:大声些,再大声些。一定是昕错了。战地新闻还在播个没完没了,我感觉热血上头,但最后镜头总算切换回了演播室,播音员说:
“昨日因涉嫌柏根·希普韦尔失踪案被捕的卡马尔·阿卜迪克已被警方释放,未受任何指控。阿卜迪克担任希普韦尔夫人的心理治疗师,于昨日被拘,但今天早晨被警方释放。警方声称,原因在于没有足够的证据对他进行指控。”
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昕见播音员说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那儿,眼前一片迷蒙,耳边嗡嗡作响,心里反复念叨着:警方明明抓住了他。警方明明抓住了他,却又放走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在楼上已经喝得有点儿过头,没有办法看清楚电脑屏幕。一切都成了重影,显得鬼影森森。如果遮住一只眼睛,我还能勉强读懂。真让人头疼。凯茜到家了,她大声叫我,我告诉她我身上不舒服,还没起床呢。她明白我是在喝酒。酒精在我的胃中翻涌,我感觉恶心欲吐,无法思考。真不该这么早就开喝,从一开始就不该贪杯。一个小时前,我给斯科特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前又拨了一次话说回来,也真是不该给他打电话。我不过是想知道卡马尔给警方灌了什么迷汤?他究竟编出了什么天花乱坠的鬼话,居然让警方傻傻地相信了?警方搞砸锅了,一羊蠢货。那个叫莱丽的女人,一定都怪她;我敢肯定。
报纸也在帮倒忙。新闻报道这会儿又改口称,卡马尔并不“信奉家庭暴力”,之前的报道有误报纸这些说法简直让他显得像个受害者。
真不想再喝酒了。我知道该把剩下的酒倒掉,不然明天一早又会犯酒瘾,我一起床就会把它喝个底朝天,而一旦开始酗酒,我会无法再停下来。应该把酒倒掉;但我知道我不会倒,总得给明天早晨留个盼头吧。
四周一片漆黑,我昕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起初很小声,后来响亮了些。愤怒地,绝望地,有人在呼唤梅根。那是斯科特:他对她满腔怨愤,他一次次呼喊她的名字。是个梦吧,我想。我竭力想要记住这个梦,但我越是努力挣扎,它就越溜越远,越变越淡。
<strong>2013年7月24日,星期三</strong>
<strong>早上</strong>
我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惊醒。肆虐的雨点拍打着窗户。时间已经过了早上8点钟,但天色似乎尚未放明。凯茜轻轻推开门,探头朝屋里张望。
“瑞秋,你还好吗?”她一眼望见床边的酒瓶,肩膀顿时聋拉下来,“噢,瑞秋,”她走到我床边拿起酒瓶,我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你不去上班吗?”她问我,“昨天你去上班了吗?”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转身离开,边走边回头喊道:“如果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害自己被开除掉的。”
我真该现在就坦白,她反正已经在生我的气。我应该追上去告诉她,几个月前我就已经被公司解雇,因为我跟客户共进了一顿长达三个小时的午餐,席间我用既无礼又不专业的举止让公司丢了这个客户,之后我还烂醉如泥地回公司上班。闭上眼睛,我还能记起吃完那顿午餐后,女招待将我的外套递给我时的表情;记得东倒西歪地走进办公室时,众人纷纷扭头打量的情形;记得马丁·迈尔斯把我叫到一旁说“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回家,瑞秋。”一声雷鸣响过,一道闪电掠过。我顿时直起腰。昨晚我灵光一闪想到的是什么?我查了查笔记本,但从昨天中午开始我就一个字也没有写,笔记本上依然是卡马尔简况年龄、种族、信奉家庭暴力。我拿起一支笔,划掉了最后一项。
下了楼,我给自己冲上一杯咖啡,又打开电视。昨晚警方再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天空”新闻台正在播放发布会的片段。镜头上出现了加斯基尔刑事侦缉督察,他显得苍白而憔悴,看上去面有愧色。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卡马尔因为他心里清楚她将再也不会回来。
正在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想起了昨天拨打他电话的一幕。拨了一次,还是两次?我快步奔上楼去取手机,发现手机正裹在被褥中。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来自汤姆,两个来自斯科特,没有短信。汤姆打来电话的时间是昨晚,斯科特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昨晚打来的,比汤姆的电话晚一些,当时已经快到午夜时分,但他的第二个电话是今天早上打来的,就是几分钟之前的事。
我顿时打起了精神。这是个好消息。尽管斯科特的妈妈态度明确(“非常感谢您的帮助,现在赶紧滚吧”),斯科特仍然愿意跟我聊。他需要我。我的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腔对凯茜的感激之情,感激她倒掉了剩下的酒。为了斯科特,我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他需要我条理清楚。
我洗了个操,穿戴整齐,又冲了杯咖啡坐到客厅里,把笔记本放在身旁,然后打电话给斯科特。“你那点儿见不得光的事,”一接起电话,他劈头便说,“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的。”他的语气冷冰冰、干巴巴。我的心仿佛被人一把攥住;他知道了。“警方把他释放以后,某丽侦探跟我聊过。阿卜迪克再认与梅根有染。某丽说,声称他们有染的目击者并不可靠,那是个酒鬼,有可能精神还不稳定。她没有告诉我证人的名字,但我猜她说的是你。”
“可是……不,”我说,“不,我不是……撞破他们的时候,我没有喝酒,那是早上8点半。”说得好像这么早我就不会贪杯似的。“再说新闻上有爆料,警方明明发现了证据,他们发现……”
“证据不足。”
电话挂断了。
<strong>2013年7月26日,星期五</strong>
<strong>早上</strong>
我不再搭火车去那间子虚乌有的办公室,我已经放弃了伪装。我懒得起床;上次刷牙是在星期三吧。我还在装病,不过我敢肯定谁也骗不过。
我无法面对那副套路:起床穿戴整齐,搭火车奔赴伦敦,在街头逛来逛去。在阳光明媚的名字,只说之前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拘留审问,但现已无罪释放,调查仍在继续。镜头接着从刑事侦缉督察身上转到斯科特身上,他正弓腰驼背、别别扭扭地坐着,在闪光灯下不停地眨眼睛,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看见他,我仿佛心窝被刷了一刀。斯科特的声音轻柔,垂着眼睛。他声称他还没有放弃,无论警方口径如何,他依然坚信梅根会平安归来。
他的那些话听上去干巴巴、轻飘飘,透着几分虚假。但因为无去看见斯科特的眼神,我也无去辨别缘由。斯科特其实并不桐信梅根会平安归来,而我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他曾经抱有的信心被最近几天的各种风波跟得粉碎,还是的日子里操作起来就已经不太容易,遇到下雨则简直要人命。到今天为止,冰冷无情、来势汹汹的谤沱大雨已经一口气连下三天了。
最近我睡不着,不仅是因为酒精,还因为噩梦。我被困在某个地方,心里明明清楚有人正在向我逼近,而同有就有条出路——我知道一定有,我以前见过,但我就是找不到。而当来人抓住我时,我还叫不出声。我竭尽全力想高子,使劲吸气再逼出来,可惜发不出喊声,只有刺耳的“嘶嘶”声,仿佛一个垂死的人在拼命吸气。
在噩梦中,有时我会发现自己身处布伦海姆路旁边的那条地下通道。回去的路已经堵死,但我却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因为前方并不太平,有人在前方布下了罗网,于是我在极度恐惧中醒了过来。警方永远也找不出她的下落。每过一天,每过一小时,我都更加确信。人问蒸发,尸体一直找不到——她的失踪会成为一宗无头案,她会变成一缕冤魂。斯科特既无法伸张正义,也无法获得平静。他永远也不会找到尸体,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永远无法画上句号。我毫无睡意地躺着,寻思着这一切,感觉卡分心痛。世上哪里还有比无从得知、永无尽头更深重的痛苦呢?
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他。我承认自己酬酒,接着又撒了个谎,说酬酒的毛病已经改好,我正在寻求帮助,还告诉他说我的精神很正常——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无从辨别真假。我告诉他,我非常清楚当时目睹了些什么,而且当时我并没有酬酒——这点至少没有掺水。他还没有回复,我也不指望他回复。我已经被拒之门外,我想对他讲的话永远也出不了口。我不能把那些话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落到纸上显得很不妥。我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抱歉,我所目睹的一切还不足以让警方锁定卡马尔,不足以一口咬定“瞧,就是他”。要是目击到一些线索就好了;那个周六晚上,我真该睁大眼睛。
<strong>晚上</strong>
我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指尖泛青发皱,还被5点半左右开始发作的宿醉害得头痛欲裂——鉴于昨天正午不到我就已经开始喝,时间算起来倒是差不多。我出门准备再买一瓶酒,可惜ATM机给我当头浇了盆冷水。果然不出所料,ATM机显示的是“您的账户余额不足。”
于是我迈步走开了,在瓢泼大雨中漫无目的地瞎逛了一个多小时。阿什伯里熙熙攘攘的镇中心只属于我一个人。走着走着,我下定决心采取措施我必须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眼下我浑身湿透但头脑清醒,准备打个电话给汤姆。我并不想探究那周六晚上我说过些什么、干过些什么,但我必须找出答案,说不定柳暗花明呢。不知什么缘故,我确信自己漏掉了一些线索,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也许这只是自欺欺人,只是又一次想向自己证明我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但也有可能,这种感觉并不假。
“我从周一起就一直在找你。”一接起电话,汤姆便说,“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他顿了顿,等我细细品昧言外之意。
我顿失先机,感觉丢脸而且狼狈。“我必须跟你谈谈,”我说,“关于周六晚上的事,那个周六的晚上。”
“你在瞎扯些什么?我才必须跟你谈谈周一的事呢,瑞秋。你究竟在斯科特·希普韦尔家搞什么鬼?”
“这不重要,汤姆……”
“这很重要。你究竟在那里做什么?你有没有一点儿概念,你有没有意识到,他有可能……我的意思是,眼下没人说得清楚,对吧?说不定他对她下了什么毒手呢,对吧?对他的太太。”
“他没有对他太太下什么毒手。”我满怀信心地说,“不是他干的。”
“见鬼了,你怎么知道?瑞秋,究竟怎么回事?”
“我只是……你必须相信我。我给你打电话为的不是这件事,我必须跟你聊聊那个周六,聊聊你给我的留言。你当时气坏了,说我下到了安娜。”
“嗯,没错。她看见你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走,你对她破口大骂。她下得魂飞魄散,尤其上次还出过那种事,伊薇那件事。”
“她……她做了些什么吗?”
“做了些什么?”
“对我做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
“汤姆,我的头上有道伤口,鲜血淋漓。”
“你是在说安娜对你下手了?”眼下他算是在大吼了。他简直火冒三丈。“说真的,瑞秋,够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劝安娜别去报警抓你,但如果你继续这样骚扰我们,胡编乱造……”
“我不是在说安娜对我下手,汤姆。我只是想把事情理清楚。我不……”
“你不记得了!还用说吗?瑞秋怎么会记得。”他满怀倦意地叹了口气,“听着,安娜看到你了,当时你喝得烂醉,对人恶言相向。她回家告诉我说她很难过,于是我出门去找你,当时你在街上。我觉得,你可能摔了一跤,心烦意乱得很,还伤了手。”
“我没有……”
“嗯,总之那时你的于上就有血,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我告诉你说我会送你回家,但你不昕。你管不住自己,举止颠三倒四的。你走开了,我去取车,但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踪影。我驾车经过火车站,但没有找到你,于是我又开了一会儿安娜非常担心你在附近转悠,担心你会折回来想办法溜进我家。我则担心你会摔跤,或者惹上什么麻烦事……所以我把车一路开到了阿什伯里恩响你家的门铃,但你不在家。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留了一条语音信息。嗯,没错,我确实非常恼火,当时我气炸了。”
“对不起,汤姆,”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哪次你不是很抱歉呢?”他说。
“你说我冲着安娜大吼大叫。”想到那幕景象,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都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厉声说,“你要我把她找来吗?也许你想跟她聊聊?”
“汤姆……”
“嗯,老实说,现在追究当时的情况有什么用吗?”
“那天晚上你见过梅根·希普韦尔吗?”
“没有。”这下他显得颇为担心了,“为什么这么问?你见过她吗?你没有闯祸吧,对吗?”
“没有,当然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好吧,那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瑞秋,如果你知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周一你为什么会在希普韦尔家?拜托告诉我,这样我好歹可以让安娜安安心,她担心得很。”
“我有件事要告诉斯科特,我觉得可能是条有用的线索。”
“当晚你没有看见梅根,但你又知道些有用的线索要告诉斯科特?”
我犹豫了片刻。我拿不准该向汤姆吐露多少实惰,拿不准是否应该只告诉斯科特一个人。“是关于梅根的事。”我说,“她有外遇。”
“等等……你认识她?”
“不熟。”我说。
“怎么认识的?”
“在她的画廊认识的。”
“噢,”他说,“男方是谁?”
“她的心理治疗师,”我告诉他,“卡马尔·阿卜迪克。我亲眼看见他们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