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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2013年8月4日,星期日早上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琢磨着斯科特的话,好奇那究竟是真是假。难道我无法放手的原因就深埋在脑海中吗?难道我恨不得透露什么信息?我知道,斯科特撩动了我的心弦,一种难以名状、不合礼法的感觉。但除此之外呢?如果我的脑海中深埋着什么线索,也许有人能帮我把它找出来,比如某个精神科医生,比如某个心理治疗师,比如卡马尔·阿卜迪克。

<strong>2013年8月6日,星期工</strong>

<strong>早上</strong>

我几乎整夜没有睡,一遍遍琢磨着:这样做是不是犯傻、鲁莽又毫无意义?这样做会给我惹祸吗?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昨天上午,我约了卡马尔·阿卜迪克医生。我打电话到他所在的诊所向前台指名约他;也许是我的白日梦,但我觉得前台昕上去吃了一惊。她说阿卜迪克医生可以在今天4点30分见我。这么快?我的心“怦怦”跳,感觉口干舌燥,然后一口答应下来。本次诊疗收费高达七十五英镑,从我妈妈那里借来的二百英镑恐怕撑不了多久。自从约好看医生,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我有点儿害怕,但也有点儿兴奋。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底隐隐觉得跟卡马尔见面颇为激动人心。因为一切都由他而起,只不过朝他匆匆投去一瞥,我的生活就偏离了原有的轨迹。目睹他亲吻梅根的那一刻,一切就此改变。再说我必须见他。我必须采取措施,因为警察一心紧盯着斯科特。昨天警方又找他问话;当然,警方不会承认,但网上有视频:斯科特正走进警肩,身旁是他妈妈。他的领带系得太紧,看上去勒得慌。

人人都在东猜西猜。报上说,这次警察谨慎了不少,毕竟再匆匆忙忙抓错一次会让警方下不来台。有人传闻案子办砸了,声称应该换换办案的班底。网上关于斯科特的流言更是不堪入目,离谱又恶心。有人把他第一次流着泪恳求梅根回家时的镜头截了屏,旁边则放上好些同样上过电视的凶于的照片,照片中的杀人凶于个个在哭泣,看上去正为了深爱的人备受煎熬这些凑热闹的真是没有人性,骇人昕闻。只能祈祷斯科特永远不要见到这些鬼东西,那会伤透他的心。

所以,也许我又蠢又鲁莽,但我要去见卡马尔·阿卜迪克。因为跟那些墙头草不一样,我见过斯科特,我亲身接触过此人,我了解他的本性,而他并非一个杀人凶手。

<strong>晚上</strong>

登上科利站的台阶时,我的双腿仍在瑟瑟发抖。我已经抖了好几个小时,一定是肾上腺素惹的祸,我的心就是不肯跳慢些。火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看来是找不到座位了(从这里上车可没有从尤斯顿站上车那么轻松),所以我只好站在车厢中央。整节车厢活像个烤炉,我努力放慢呼吸,垂下眼神盯着自己的脚我不过是想好好调整自己的感受。

狂喜、恐惧、困惑,还有内疚。主要是内疚。

这可跟我期待的感受不一样。

等到抵达诊所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恐惧淹没:我坚信他只需瞥我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底细,认定我不怀好意。我怕自己会说锚话,会忍不住提起梅根的名字。随后我走进了一间平淡无奇的候诊室,跟一位中年前台搭上了话,她记下我的信息,却没有正眼看我。我坐下拿起一本《时尚》杂志,用颤抖的手指翻了翻,尽力集中心神办好眼前的事,同时努力显得跟其他病人一样平庸无聊。候诊室里还有两个病人: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正在看手机,一名年纪大些的女子闷闷不乐地瞪着自己的脚,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即使前台叫她的名字,她也只是起身迈着小碎步走开——她显然知道该去哪里。我在候诊室等了五分钟,不,十分钟。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候诊室里非常憋闷,我简直喘不过气,真白自己晕倒。

房门冷不丁打开了,一名男子走出了办公室。无须细看,我就知道是卡马尔本人。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我也一眼就认出那人并非斯科特,当时对方还只是一抹向她走去的身影呢,不过隐隐让人感觉身材高大、动作情懒。阿卜迪克医生向我伸出一只手。

“沃森女士?”

我抬起目光正视他的眼睛,顿时感觉仿佛触电一般。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暖又干又大,整个儿覆住了我的手。

“这边请。”他说着示意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乖乖照办了,一路都觉得恶心头晕。我在重蹈她的覆辙·她曾经做过这一切。她曾经坐在他的对面,就在那张他让我坐的椅子上·他也许跟今天一样双手托腮,也许跟今天一样对病人点点头,嘴里说道:“好了,今天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呢?”

他的一切都很温暖:他的手(我握过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声调。我在他的脸上细细搜寻着蛛丝马迹:对方是否正是那个砸碎梅根头颅的万恶禽兽,是昔日那个曾经失去家人、背负伤痛的难民呢?一丝迹象也看不出来。而且有那么片刻,我竟浑然忘我,也忘了白他。我坐在诊疗室里,心中不再恐慌,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竭力记起自己的台词。我告诉他,我已经酗酒四年了,酗酒害我失去了婚姻、工作和健康,我担心它可能还会害我失去理智。

“我记不起来事情。”我说,“我会失忆,不记得自己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有时我怀疑自己闯了祸,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如果……如果事后有人告诉我我的言行,昕上去却一点儿也不像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不记得某事的话,你又怎么会觉得应该为此负责呢?所以我从不觉得有那么难受。我感到愧疚,我造的孽……被抹掉了,就像那不是我造的孽一样。”跟他见面才几分钟,我已经一股脑儿向他倾吐了许多真相。我倾吐得分畅快;我早就想对某人倾吐这一切了。但对方不应该是他。他倾昕着,明亮的唬白色眼睛凝望着我,叠着双手一动不动,既没有环顾房间,也没有记笔记,只是一味倾昕。最后他终于微微点头,说道“你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但如果想不起来,你又觉得很难为此负责?”

“没锚,正是这样,一点儿也没锚。”

“这么说吧,我们如何承担责任?你可以道歉。即使不记得自己犯的锚,那也并不意味着你的道歉以及背后的情绪并不真挚。”

“但我希望有所感觉,感觉……更难受。”

说出口显得有点儿诡异,但一直以来,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难受得还不够。我知道我该负责,我知道自己犯的锚,即使我不记得细节;但与此同时,我与那些举动之间似乎又隔了一层。

“你认为你应该比现在更难受?你为自己的锚误付出的代价还不够?”

“是的。”

卡马尔摇摇头。“瑞秋,刚才你告诉我,你失去了婚姻和工作,你不认为你已经被罚得够重了吗?”

我摇摇头。

他在椅子上往后仰。“我认为,也许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一点儿。”

“我没有。”

“好吧,好吧。我们能谈谈问题刚出现的时候吗?你说那是……四年前?你能跟我讲讲那段时间吗?”

我不愿意。我还没有彻底拜倒在他温暖的声音和温柔的眼神下,我还没有那么绝望,我不会把真相通通告诉他,我不会告诉他,我多么渴盼宝宝。我告诉他,我的婚姻如何破裂,我陷入了抑郁,我一直贪杯,但当时局面一下子失控了。

“你婚姻破裂,所以是……你离开了你的丈夫,还是他离开了你,还是……你们只是分了手?”

“他出轨了。”我说,“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坠入了爱河。”他点点头,等我继续往下讲,“不过那不怪他,那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这么说?”

“嗯,我开始酗酒是在他出轨之前……”

“这么说,你丈夫出轨并不是导火索?”

“不是。当时我已经开始酗酒了,这个毛病把他从我身边推开,这也是他不再……”

卡马尔等待着。他没有催我继续往下讲,只是任由我坐在那儿,等着我把话说出口。

“他不再爱我的原因。”我说。

我真恨自己在他面前哭;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卸下心防。我不该谈起真相,我原本应该拿一套编好的说辞和一个假身份来找他,原本应该好好准备。

我真恨自己凝望着他,居然有那么片刻相信他真心体恤我。因为他凝望着我,仿佛并非同情,而是理解,仿佛他确实想对我伸出援手。

“这么说来,瑞秋,的酒是在你婚姻破裂前开始的。你认为你可以找出的酒的根本原因吗?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力到。对某些人来说,那只是一步步陷入抑郁或上瘾的状态。对你来说有什么具体原因吗?丧亲之痛,或者别的挫折?”

我摇摇头,耸耸肩。我可不打算告诉他;我不会告诉他。

他等了片刻,接着瞥了一眼桌上的时钟。

“也许我们下次再接着聊?”他说着微微露出笑容,我顿时感觉后背窜过一股寒意。

他的一举一动是如此涵暧: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只有他的笑容例外。当他露齿而笑时,你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杀机。我瞬间胸口发闷,心跳再次在耳边隆隆作响,没有搭理他伸出的手就走出了他的力公室。我不敢碰他。

我理解,真的。我能看出梅根为什么倾心于他,那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英俊过人。他沉着、可靠,整个人透出一种宽容的善意。如果天真无邪、容易轻信的话,如果内心备受困扰的话,也许就看不穿那层假面具,也许就看不出在平静无波之下,他却是一头恶狼。我理解:几乎有那么一个小时,我也拜倒在他的脚下。我对他敞开了心扉,忘了他是谁。我背叛了斯科特,背叛了梅根,我为此深感内疚。

但最重要的是,我深感内疚,因为我还想再去找他。

<strong>2013年8月7日,星期三</strong>

<strong>早上</strong>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中我犯了错,所有人都站到汤姆那边跟我作对。我无法解释,甚至无法道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了四年前发生的一场争吵,那是在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试管授精失败后,我提出再试一回。汤姆告诉我付不起费用,而我没有质疑。我知道我们付不起,我们要还一大笔按揭,他还欠着债(谁让他父亲哄他做了一笔烂生意呢),我只好昕天由命。我只能盼着有朝一日把钱攒够,与此同时,每次遇见怀孕的陌生女人或昕见别人的好消息,我就不得不把热辣辣的眼泪往肚子里吞。

试管授精失败过了几个月,汤姆告诉我要去拉斯维加斯旅行:待四个晚上,看一场拳击大赛减减压,去的只有他和几个昔日旧友,几个我素未谋面的人。我知道那趟拉斯维加斯之旅价格不菲,因为我在汤姆的电邮收件箱里见到了预订航班和房间的收据;我不清楚拳击赛门票要花多少钱,但可想而知便宜不了。总花费倒不足以做一轮试管授精,但好歹能攒下一笔吧。我们翻天覆地吵了一场。我不记得细节了,因为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喝酒,好给自己打气以便当面质问汤姆,于是事情变得再糟糕不过。我记得次日他的态度是多么冷漠,他不肯跟我聊。我记得他用平淡而又失望的语气告诉我,我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如何把我们的镶框结婚照摔得粉碎,如何怒吼着斥责他无比自私,说他是个窝囊废丈夫,成不了事的废物。我还记得那天我有多么恨自己。

当然,我不该对他说那种话,但现在回头一想,我的滔天怒火并非没有理由。我完全有理由恼火,不是吗?我们明明在备孕,难道不该准备好做出牺牲吗?如果能怀上孩子,我甘愿缺只胳膊或者少条腿。他居然不能不去拉斯维加斯度周末?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接着起身决定去散散步:如果不找点儿事做的话,我就要打街角小酒铺的主意了。从周日以来我还没有碰过酒,心里正左右为难:一边是极其盼着喝上几杯,一边是隐隐有点儿成就感,觉得半途而废实在丢人。阿什伯里并不是个散步的好地方,这里全是商店和郊区,连个像样的公园也没有。我穿过镇中心:四周无人的时候,从镇中心走并不算太糟糕。诀窍在于给你自己下个套,让自己相信正去往某处,挑个地方往前走就行。我挑的是“快乐路”前方的那间教堂,离凯茜的公寓约有两英里,我曾经去那里参加过戒酒互助会。我不愿意去本地区的教堂,免得一不小心遇见某些会在大街上、超市里或火车上遇见的人。

走到教堂,我又转身大步往家里走去——这个女子有事要做,有地方要去;她很寻常。我审视着途经的人们,想知道他们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两个背着背包跑步的男子正在做马拉松训练;一名身穿黑裙子、白色运动鞋的年轻女子,手袋里装着高跟鞋,正赶去上班。他们不断前行是为了不再酬酒吗?他们在琢磨昨天碰面而且准备再次见面的杀人凶手吗?

我并不寻常。

看见它时,我离家只差一小段路。我陷入了沉思,琢磨着跟卡马尔见面时能找到什么线索:我真的打算趁他碰巧离开房间的时机翻遍他的抽屉吗?诱使他说出内情,带他向危险的境地一步步走去吗?很有可能,他比我聪明得多;很有可能,他会发现我意图不轨。毕竟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报纸,他必须提防那些想从他身上套取信息的人。

我正低头琢磨,眼睛盯着人行道,道路右侧却出现了那间小小的“Londis”便利店。我尽力不抬头看它,免得勾起非分之想,谁知道眼角却瞥到了她的名字。我抬起头,那行大字赫然在目,一份小报的头版写着:婴孩命丧梅根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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