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渐趋暗淡的天光映衬下,那双眼睛像是漂浮在梦幻中,却在这一刻抓到了现实,迷惘的神情都退了下去。
他笑意盈盈地道:“那么是主人让你来的吧,他以为我想见你,其实没有必要的。他对我真好…”天地霎时都静了下来。在这一刻,真田清孝清晰地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热空气象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与之相对的是身外的一切正象退潮时的海水平稳有序地离他远去,包括病床上这个有着似曾相识的面孔的年轻人。
什么声音在他耳边鸣响,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在发问:“你在说什么?主人?你把那个象畜生般对待你,不,那个待你比待畜生还不如的恶棍叫主人!”
然而对方的态度比他还要激动。准确地说,他从未见过那张一向温和沉静的脸上会出现这样狂怒的神情。“住口!”那人霍地坐了起来,厉声道:“不许你侮辱我的主人!”
他似乎此刻才注意到自己穿着衣服,神色一下子慌乱起来,三下两下撕破了病号服,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光裸的身体。“这是怎么回事?”
他大叫道“主人给我的标记都哪儿去了?这是在哪里?主人呢,我的主人在哪里?”
清孝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幕让他笑不出来的滑稽剧。看着那个顶着浅见羽名字的陌生人哭哭笑笑,说着他不懂的话。那是羽的面孔,他闭着眼睛也可以画得出来。
那是羽的声音,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听过。但那里面住了什么?哪里来的妖怪占据了那个躯壳?
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发干。那个仿佛是羽发出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叫嚷,已经带上了哭腔:“告诉我,我的主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清孝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身体,那句练习已久的话还是派上了用场。他直视着床上那个惶恐不安的男子,缓慢地道:“你的主人不会来了。”
他用一种淡漠的口气随随便便地道:“他已经把你送给我了,现在你是我的人。”那青年震惊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具僵硬的尸体。
过了一会儿,青年颤抖的手伸向了脖子,不停地抚摸着那个恶心的项圈,像修士数着手中的紫檀念珠,渐渐镇定下来。
他看着清孝,神色鄙夷,唇边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微笑:“这种蠢话…你以为我会相信?”
隔着单面镜,他们可以很清晰地观察那青年的一举一动。放在桌上和放在地上的食物都没有动过,撕碎的衣服扔在一边。那青年仍然保持着赤身裸体,直跪在地板上,双手背着身后手腕交叉,眼睛谦卑地盯着前方的地板,神情既渴望又焦急。
“他仍在等待他的主人回来。”阿尔贝评论道“你看他的手,那是等待捆缚的姿势。这应该是他主人的要求。”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墨西哥裔心理学家,卷曲的黑发黑如鸦翅,皮肤是那种黯淡失血的苍白,佛罗里达的阳光也没能让他的肤色显得健康一点。
眼睛则是极浅的灰色,乍一看像是透明的玻璃球,边缘有些发红,幸亏戴了厚厚的黑框眼镜遮掩了一些。
这幅古怪的模样倒是很符合一般人对科学家的概念,事实上以他的年纪来说,的确可算是这一行当的翘楚。
清孝木然地看着观察室里的青年,没有说话。阿尔贝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
如果他真如你所说,过了三年的奴役生活,你不可能期待他有别的反应。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奇迹。”
清孝沉默地听着,往靠背上一躺,十字交叉着搁在胸前,不带丝毫感情地道:“看来他说得没错,他是零。”
他茫然地笑了笑,将脸埋入掌心,半晌,方抬头道:“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我知道人在极端环境下会产生斯德哥尔摩症。
有些人的性格是比较软弱,容易受他人影响,但不是小羽啊。他一直很坚强。所以总不免心存奢望。”
阿尔贝不以为然地道:“没有谁一出生就会患上斯德哥尔摩症,那是后天极端环境导致的结果。
不管是坚强还是软弱,人都有一个心理承受极限。肉体痛极了人会昏迷,环境太严苛不能承受的话,精神也同样会休眠,以自我麻木和服从的方式保护自己免受更大伤害,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精神冬眠这个词你应该不陌生吧。”
清孝苦笑道:“是,但发生在小羽身上,总觉得不可接受,特别看他对那个恶棍表现出的崇拜和依恋,对我却那么仇视…他真的恨我。”
阿尔贝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闪着冷漠的光,七情不动地道:“既然谁都可能发生,为什么不能是你朋友?至于恨,你多虑了。”
他把铅笔随手往桌上一扔,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当事人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
在1973年瑞典斯德哥尔摩那场著名的绑票案中,爱上绑匪的人质不会觉得自己在犯病,她认为那就是一场伟大的爱情。
在后来的案例中,为绑匪之死而哭泣的女孩也不认为自己患了斯德哥尔摩症,她认为那是伟大的悲悯的人性。”
他讥讽地一笑道:“她们显然认为自己和绑匪建立了某种不为世人所理解的美妙关系,这些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可怜虫,对于任何一个企图破坏这种关系的入侵者都会满怀敌意。
还记得那个傻气的童话美女与野兽么?那个被迫陪伴一个相貌丑陋脾气暴躁的野兽的美女,不也自我感觉良好得很?故事的结尾是那只怪兽在女主角的爱心下变成了王子,因为唯有女主角看到了他丑陋外表下那颗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