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鉴慧师父还活着呢。”江烟萝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我抓了五十个人进无赦牢,他不敢寻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挨个杀人放血,到了第十八个就受不了了,他震聋自己的耳朵、插瞎自己的眼睛,封闭脑识调息如龟,便如活死人一样不闻不见、无知无觉,想求个坐化而去……我思及他到底是你的朋友,此番也是为你才上山涉险,总不好让人死在我手里,就给他下了冰蚕蛊,这才保他活到现在。”
现在是寒冬腊月,帐中虽有火盆,但寒意始终驱之不散,那木箱里更结了一层冰霜,人和蛇都像是陷入了冬眠,一动也不动。然而,有句话叫“冬眠的蛇最会咬人”,谁要是将手伸进箱中试图救人,这些毒蛇都会立即苏醒,疯狂地咬向身边一切活物。
昭衍一只手抓紧了桌角,声音沙哑地道:“我该谢你么?”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江烟萝仿佛没察觉到他暴涨的杀气,“这位小师父可了不得,他是平南王府的密探,设计弱水宫、灵蛟会两大魔门联手袭我鱼鹰坞,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才好?”
昭衍垂眸掩住森然厉色,道:“人落在你手上,当然是任你处置。”
“可我决定把他送给你。”江烟萝俯身凑在他耳畔低声细语,“你亲手杀了他,或是将他交给萧正则邀功请赏,我都听你的。”
萧党与平南王府暗中对峙多年,双方积怨甚深又互相忌惮,这一年来虽是兵戈未起,但现在情况大变,一旦萧正则收拾了九宫余党,萧太后下一步要对付的必然是平南王府。
“……一个废人,能换得了什么功劳?”
几息沉默过后,昭衍语气凉薄地道:“他又瞎又聋,口不能言,就算暗狱十八般酷刑齐上阵,将人活活折磨死也未必能从他嘴里掏出只言片语,凭何证明他是平南王府的人?殷氏宗室的确香火凋零,可平南王跟建王那等酒囊饭袋不同,手里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攀咬他一口?阿萝,你别忘了鉴慧出身空山寺,与萧阁主算是同门,他能说会道则罢了,现在成了这般模样,将他送到萧阁主面前,只怕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
“那你是要杀了他?”江烟萝拔下那支玉兰簪放进他手里,“也好,照着太阳穴钉下去,他就一睡不醒了。”
昭衍握紧簪杆,江烟萝挨得太近,他只要翻腕转手,这一簪或许就能刺穿她的咽喉,可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口大木箱,任自己被江烟萝一步步推到箱边,尖锐的簪尖垂直向下,对准了鉴慧的右侧太阳穴。
江烟萝道:“动手!”
心跳骤停了刹那,昭衍挣开她的桎梏,一簪子快准狠地扎了下去!
“扑哧”一声,簪尖刺穿血肉,那条绕在鉴慧颈上的银环蛇倏地探身,被簪子钉中头颅,长长的蛇身倒卷而上,死死缠住了昭衍的手臂!
昭衍急忙向后倒退,箱中其它毒蛇也在这瞬间纷纷惊醒,可不等它们发疯咬人,便听江烟萝打了个呼哨,毒蛇又沉寂下去,将人事不省的鉴慧缠绕愈紧。
“你——”昭衍甩掉手上的蛇尸,回头看向江烟萝,“你在耍我吗?”
“是你耍我才对。”江烟萝叹了口气,“鉴慧会落在我手里,全然是为了你,而你宁可对他痛下杀手,也不愿将祸水引向平南王府,这是为什么呢?”
昭衍的脸颊和手背都沾了几滴蛇血,他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刚才的试探里露了破绽,狡辩已无意义,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烟萝。
“在京城的时候,你说自己跟平南王府只在云岭有过一场合作,那是权宜之计,我对此没有异议,但是……”江烟萝缓步走近,“你一直在骗我,殷令仪向你许诺了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万般虚情假意终究粉褪花残,肋骨下的心脏骤然一缩,随即传来奇痒难耐的刺痛感,与上次的暴戾不同,江烟萝真正动了杀意时,钻心之痛并不剧烈,却是一阵强过一阵,呼吸从顺畅到困难,仿佛毒蛇缠颈,让他喘不过气来,手里的簪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用力揪紧了胸前的衣服,指节根根发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当年……飞星盟之所以会毁于一旦,除了碎星局和那两个叛徒,还有……最应该支持它的那个人,临阵倒戈了。”
飞星盟真正的主人不是宋元昭,是永安帝。
“他否认了自己发出的血衣诏,斥入宫救驾的丞相为刺君逆臣……”
宋元昭含冤入狱,半部兑宫精锐背负乱贼之名惨死大内,飞星盟成了叛党。
“即使杀了萧正则,只要狗皇帝活着一天,飞星案就不能翻案……”
沉冤者不得昭雪,枉死人难以安息。
在这一瞬间,江烟萝竟感受到了某种寒意从脚下升起,冥冥之中似有冤魂伸出鬼爪扼住她的咽喉,她忽然想到方怀远自刎那一幕,那个被他坚守至死的秘密,终于经由别人之口吐露出来了。
“世系转移,平南王入京为帝,这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唯一办法,并非我要骗你,而是你根本不会如我所愿。”昭衍惨然一笑,“两大魔门联手突袭鱼鹰坞,事先我真不知情,但在我离京返回栖凰山的路上,我接到过鉴慧的密信,他身上背了通缉令不便回西川,这一年来全靠左轻鸿庇护收留,黎川那边传出左轻鸿的死讯后,他也无处可去,我准备安排他出关,没想到他身边还有平潮兄……憨和尚,榆木脑袋,我用得着他亲身犯险来提醒?我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落在你手上,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人死一了百了,活着才是祸端。”
言至于此,他已痛得麻木了,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冷眼看向江烟萝,脸上既无悲愤,也无挫败,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样,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是留我性命,我还会拼尽全力去杀死萧正则,你若忍气不下,就把我跟他一起交出去,萧正则自会记你一次大功。”
江烟萝却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怎知道……我不会为你杀了狗皇帝?”
昭衍强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终于碎了,他怔然看向江烟萝,只听她道:“我再问你一件事——在京城的时候,你跟玉无瑕是不是串通好的?”
片刻寂静之后,昭衍道:“是。”
“为了算计我为殷令仪续命?”
“不仅如此,还有试探萧正则是不是明觉,至于获得忽雷楼……这是我都没料到的事。”昭衍缓缓道,“杜允之早就被玉无瑕盯上了,陈朔、秋娘亦然,只有除掉了他们,你才会真正重用我,从而让我有机可乘。”
“玉无瑕,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等江烟萝变脸,昭衍又道,“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也不尽是假的……我没杀我师父,但不能说、不敢说,就算说出来了也没人信我。平南王府不在乎我有没有欺师灭祖,玉无瑕却是在乎的,她看在我娘的情面上不会害我性命,也不会再全心信任我,至少……我如约做好了送她出城的安排,等了整整一夜,未见人影。”
有风吹进帐子,灯火摇曳不定,江烟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也持续了好一会儿,昭衍昂着头不再说话,像是等候裁决的犯人。
“平南王想要入京称帝,除非他起兵造反,否则绝无可能。”江烟萝的声音很轻,“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生杀大权,谁也休想从我手里夺过去,等我回了京城,便是殷令仪的死期。”
感知到那只啮噬心脏的蛊虫安静下来,昭衍的手指剧烈痉挛了几下,又听她道:“等狗皇帝有了子嗣,我会送他下去给你当牛做马的,萧党凡涉此案之人,我都会替你一一杀了,甚至是葫芦山里这群人……我未尝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条件?”
“你能做到刚才许诺的事就好了。”江烟萝轻轻揉开他的眉心,语气却是狠厉无比,“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庆幸你还有这点价值吧。”
直到昭衍离开了帐子,江烟萝才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暴虐杀意,她一脚将木箱踢回角落里,转身走回屏风后面,江天养正在榻上熟睡。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何况是在历经大变后,昭衍与江烟萝这番对峙的动静不大,可在这帐子里,睡得再沉也该醒了,除非……他根本不是睡着了。
江烟萝从怀里取出个药瓶,打开塞子凑在江天养鼻下,默数三下就收了回去,这人果然悠悠醒转,许是做了个难得的好梦,眼神竟没能立即清明起来。
她问道:“爹,你梦见了什么?”
“我、我梦到中秋月圆,一家人都在栖凰山上,你姑母做了月饼,你哥哥……”声音戛然而止,江天养嘴角的笑容跟梦境一同碎了,他抓紧了被褥,喉头剧烈滚动,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烟萝站起身,将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只道:“爹,再睡一阵吧,我在这儿守着。”
话音未落,手腕已经被江天养紧紧握住,江烟萝低头看去,江天养无疑是疼爱且重视她的,可从未有过哪一次如现在这样,他不再透过季繁霜和姑射仙的影子,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而过去那些年里,这样的目光从来都是属于江平潮的。
江天养涩声道:“你没有哥哥了,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闻言,江烟萝并不觉得欣喜,反而有种索然无味的厌烦感,可她面上不动声色,反握住了江天养的手。
那枚鱼鹰指环,终于戴在了她左手食指上。
江烟萝伸手遮住江天养落泪的眼睛,唇角悄然扬起,她用一种蛊惑的、直击灵魂的语气问道:“爹,你还想做武林盟主吗?”
长夜未尽。
昭衍步履蹒跚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黑暗里有个人坐在榻边,却是兰姑。
“等了很久?”
“一炷香,你再不回来,我就得走了。”
昭衍扯了下嘴角,道:“只差一点,我便回不来了。”
“她都知道了?”
“果真不出你所料。”
兰姑却没有着急松出这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再来一次,谁都无力回天了。”
昭衍点头,把手上的蛇血擦干净,道:“所以,萧正则、江烟萝,一个都不能活着回京。”
“即便你夺得了方咏雩的九重阴劲,有本事在三天后杀死他们两个?”
“我自有办法,倒是葫芦山那里……”昭衍静默了一瞬,“你说,他们会如何选择?”
伞剑出鞘三寸,刃上映出一双冷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