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间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们素日常见到看门人最珍视手中那点权力,也最善于把那点权力用到极致。我们也屡屡感到,权力越到底层,就看得越紧、用得越狠,绝不容人觊觎。这并不难解。对权力的过度珍惜,是与身处底层所得来和形成的更大的人身恐惧互为因果的。这种恐惧,令人一旦攫取了权力便会以近乎病态的方式捍卫之死守之。试想,当一个备受欺凌与屈辱的孤儿,一步登天成为皇帝的时候,能意味着什么?
有关中国古代帝权,之所以在明代——主要是通过朱元璋之手——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自会有他们种种理论和逻辑上的条分缕析,拿出种种所谓“必然”的论述来。对此,我这里不置一词,只想说说个人因素起到的作用。
吴晗《朱元璋传》讲了朱元璋幼年和少年时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朱元璋很小的时候:“替田主看牛放羊,最会出主意闹着玩,别的同年纪甚至大几岁的孩子都听他使唤。最常玩的游戏是装皇帝,你看,虽然光着脚,一身蓝布短衣裤全是窟窿补丁,破烂不堪,他却会把棕梠叶子撕成丝丝,扎在嘴上作胡须,找一块破水车板顶在头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让孩子们一行行,一排排,必恭必敬,整整齐齐三跪九叩头,同声喊万岁。”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成为孤儿后的他,在皇觉寺中的遭遇:“(寺里)个个都是长辈,是主人,就数他小、贱,他得低声下气,成天赔笑脸侍候。就连打水煮饭的长工,也还比小行童高一头,当他做二把手,支使着做这做那。这样一来,元璋不单是高彬长老一家子的小厮,还带着做全寺僧众的杂役,根本就是长工、打杂了。事情多,闲报也就多,日子长了,塞满一肚子冤枉气,时刻要发作,却使劲按住,为的是吃饭要紧……对活人发作不了,有气无处出,只好对泥菩萨发作了。有一天,扫佛殿扫累了,扫到伽蓝殿,已是满肚子的气,不留神绊着伽蓝神的石座,跌了一大跤,气忿之极,顺手就用笤帚使劲打了伽蓝神一顿。又一天,大殿上供的大红蜡烛给老鼠啃坏了,长老数说了元璋一顿。元璋想伽蓝神是管殿宇的,当看家菩萨的不管老鼠,却害行童挨骂,新仇旧恨,越想越气,向师兄讨了管笔,在伽蓝神背上写了‘发配三千里’,罚菩萨到三千里外充军。”
虽是两个小故事,还是见出了朱元璋的个性和内心。一是他很有暴力倾向。二是他如果有怨气,喜欢发泄也非发泄不可,对活人发作不了,就拿泥菩萨出气。三是他那小小脑袋所想出的报复手段,居然已是充军、流放这类方式。
看过朱元璋画像的人,恐怕很难忘记那张脸。《明史·本纪第一》形容是“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文人虚浮,丑怪骇人到了他们嘴里竟能转变成这些词。实际上,这张脸长得崎岖不平,形状活似一只长歪的山芋;黑而粗糙的皮肤散着几粒麻子,额头和太阳穴高高隆起,颧骨突出,大鼻、大耳、粗眉毛,两睛鼓凸,发出冷酷的光;尤为奇崛的是他的下巴——从宽大有力的颌骨处开始向前突着,一再延伸,直到远远超出额头之外,从侧面看浑如一头狠霸的大猩猩。这只罕见的下巴,再度提示了人来于动物的遥远往事;它象征着健壮的咀嚼力和贪婪旺硕的食欲,令人联想起兽界一切善于撕咬吞噬的凶猛捕食者。
同时不可忽视的是,这张“卡西莫多式”丑脸跟一个身为皇帝的人相结合,在心理上所必然引起的冲突。这并非出于无稽的相面学。据说先后有两位替朱元璋造像的画师,因为只知摹形绘影不解粉饰遮掩而掉了脑袋,直到第三个画师,才仰体圣心,把他画得慈祥仁爱。这是人之常情。对朱元璋来说,那崎岖不平的相貌固然“雄杰”,但无疑也镌刻着他卑低坎坷的出身、遭际,尽管贵为人君,岁月的无情虽可从宫庭画师笔下抹去,却无法从自己脸上和内心世界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