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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君子 燕王登基

<small>今上皇帝(朱棣)初生,云气满室,光彩五色,照映宫闼,连日不散。</small>

他这样以“真命天子”自居,朱允炆削与不削,结果有何不同?或许不主动削藩,朱允炆可在皇位略微多呆三五年,等朱棣觉着时机成熟时将他推翻?

等待、忍耐不能救朱允炆,削藩,虽无胜算,却总有一点机会。

这机会一开始不单出现过,而且显得很大。倘若燕世子朱高炽及其两个弟弟高煦、高燧不被纵还北平,倘若朝廷布控更严密些,任用于北平的文武官员处事更果、能力更强,倘若事先早做周密准备,而能在朱棣起事之初立将其扑灭……历史都可能改写。总之,削藩非不可为之事。是没做好。朱允炆没有政治经验,禀性里又欠缺狠辣元素,更兼所信赖的大臣俱书生之辈,并无一个能撑得局面,而当朱棣叛帜既树,朝廷派去讨剿的将领又极低能(本事大的将领早在朱元璋生前被一一除掉)。显而易见,凡实际而重要的方面,朱允炆比之朱棣皆落下风。

建文元年(1399)七月初四,朱棣起兵,至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攻入南京,时仅四年。这四年,燕军如何节节胜利,王师如何节节败退,都是老套子,不说也罢。唯有一件,所谓“战争中胜利者总是正义一方”,所谓“顺民心者得天下”,在朱棣、朱允炆叔侄间,似乎这一回给出的是别样结论。朱棣篡位后,极力封杀言述,致后人难窥当时真实景况。不过民间口口相传,终于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一直到1628年的晚明,顾起元在其《客座赘语》里,仍记述了故乡“父老”间一种代代相传的深刻记忆:

<small>及燕师至日,哭声震天,而诸臣或死或遁,几空朝署。</small>

从1402年至1628年,时间已流逝二百余年,上述传说仍旧不泯,仍旧为“父老”(代指民间)津津乐道,足见1402年的改朝换代,绝非“战争中胜利者总是正义一方”,绝非“顺民心者得天下”。也难怪顾起元在引述“父老”所传之后,发了这样的慨叹:“盖自古不幸失国之君,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矣!”

“诸臣或死或遁,几空朝署”一语,可由《建文皇帝遗迹》《革除逸史》《革除遗事》《致身录》《姜氏秘史》所述得到佐证。南京未破之前,在抗击、抵御燕军的四年中死难的守臣便已不少,尤可瞩目的是,朱棣既下南京、建文下落不明以后,不降、不合作直至慨然赴死的例子比比皆是。

朱棣大开杀戒前,何尝不欲以怀柔之术揽归人心?却一再碰钉子。从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这三位近臣,到铁铉、陈彦回、姚善、郑恕等,凡是当初坚定反对朱棣的,被执逮后,虽经劝诱,竟无一人肯降。如兵部尚书铁铉,“太宗践祚,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乃碎分其体。至死,骂方已。”甚至朱棣刚刚兵临南京城下,户科给事中龚泰就当众从城上跳下自尽以为抗议,“燕王闻泰死,大怒,命剉其尸。”朱棣破城后,官员投水、自刎、自经、自焚的消息,从各处纷至沓来,举家死难者也不少见。其余,或弃官,或消失,“变易姓名、隐迹山谷者,不可胜纪。”这样的故事,虽经朱棣全力掩埋,但有名有姓流传下来的,至今仍存数十件,但当时实际所发生的,实远不止此数。

天启年间,徐㶿兴偶然发现当年史仲彬所著《致身录》(约写于永乐初年),读后写下这样几句话:“顾文皇讳禁森严,当时隐秘不传之事何限?即吾郡叶给事福,守金川门,首犯燕锋,死之。林御史英,闻国祚已移,遂自经死,而妻宋氏亦自经死——吾郡传之,而革除诸史所不及载,始知逊国之时,就死地者如鹜,而名湮没不称者多矣。”

六月十三日南京城破,朱允炆下落不明,但大局为朱棣所控已无疑矣。此后数日,开始上演安排好的劝进好戏。城破翌日也即六月十四日,诸王及朝中文武官员纷纷以个人名义上表,请求朱棣即位;六月十五日,仍是上表劝进日,但采取行动的人,齐刷刷地换成朱棣手下随征的北平诸将;六月十六日更有趣,前两天分别上表的两拨人,携起手来,将劝进变作同心协力的大合唱。

这就是所谓“三推让”。被劝的一方坚持推辞,劝的一方则要坚持劝,非凑足三个回合,前者方才依允,以示他是出于万般无奈而被迫接受了大家的拥戴。尽管这早已是程式化的游戏,朱棣的玩法却仍然过于虚伪,令人作呕。

“三推让”游戏一结束,六月十七日,朱棣就迫不及待地以新君身份进城了。他起了个大早,虽然几乎一夜未眠,却毫无倦容,亢奋不已。一切皆布置停当,他将率众将士,在文武百官的夹道拜迎下,正式入城,登上那个已属于他的帝座。指令发出后,征服者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城门进发。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路旁迎迓的人群中,站出一人来,拦住队伍请求面见燕王。此人姓杨名子荣,当时官居翰林编修。他被带到朱棣马前,只问了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这一问不要紧,朱棣倒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自己演了几天谦抑辞谢的戏,险些在最后时刻露出马脚——由于践祚心切,竟然把应该首先前往太祖寝陵告祭之事忘在脑后,一旦这么不告不请,直通通地奔皇位而去,先前作秀岂不全成笑柄?然而朱棣原是做假做惯了的人,此时一经杨子荣提醒,心内吃惊,脸上并不动声色,反而顺水推舟道:“此去正为谒陵。”当即拨转马头,往朱元璋墓地孝陵而去。杨子荣因关键时刻立此一功,而受重用,引入内阁充当宰辅,并由朱棣亲自为之更名为“杨荣”,与杨士奇、杨溥一道并为永乐、洪煕年间有名的“三杨”。

在最后的小插曲之后,当日,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朱棣在南京即皇帝位,明年改元为“永乐”——永乐皇帝诞生了。

尽管从史料来看,朱允炆在历来君主中,身上负面的东西不太多,但说到底,明朝帝座上坐着的究竟是谁,这件事本身并非我们所关心的。朱允炆坐得,朱棣坐坐又何妨?谁坐那个位子,都是朱家的皇帝,都无改乎那权力的本质,旁人犯不着拥护一个,反对另一个。

就此论,朱棣撵走朱允炆、夺了金銮殿,本无所谓对与错,只要这种改变对国家、人民和历史不带来损害,就没有讨论的必要。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

撇开朱允炆这人具有一般帝王身上某些不多见的积极面不论,他的被推翻,也反映极权制度已发展到令人悲绝的地步。如前所述,“靖难事件”可以说是朱元璋一手造成,是其咎由自取;而进一步看,则是中国古代帝权这种国家权力形式,到朱元璋手中完完全全发展成“家天下”之后,所必然要有的恶果。

虽然“天子”这丑陋的事物在中国已经存在了许多许多年,虽然社会权力一直越来越远离“公”的范畴而向“私”的范畴集中,但是,权力变成彻头彻尾“大私无公”的东西,确确实实是在朱元璋手中完成的。他完全视权力为自家私有之物,不容他人稍稍分享。为着这极端自私的权力观,他尽戮功臣、裁撤中书省、使军队与将领相脱离、用诸王子为藩镇……这些措施,固可以让他所视为一己之私的权力杜绝被社会或他人分享,然而恰恰也造就了朱棣那样的野心家,以及自家骨肉相残的局面。

我们当然不去为朱允炆被亲叔父所推翻而叹息,但不能不为这样一种极端自私的权力观,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制度而扼腕。朱棣篡权这件事之所以罪恶,实质不在于叔父干掉侄子、自己去当皇帝,而在于它宣示了极权制度必将鼓励、煽动人性中最坏的那些东西,诸如贪婪、残暴、迫害、奴役和独裁。

明朝一亡,黄宗羲即写下中国思想史上的不朽之作《原君》。非有明代的近三百年历史,出不了这种文章。汉唐不能出现,甚至宋人也还写不出,必经明朝历史之后,才能达成像黄宗羲这样痛切的认识。文章所探讨的,是权力这事物如何从远古的“天下为公”,异化到当下的“家天下”。它掊击君权的理念:

<small>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small>

又有“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一人一姓乎!”等语,直指君主极权“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以普天民众为仇讐,置自己为“独夫”。而断言,独占、独吞、独霸,结果极度危险。“一人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也许写这些话时,黄宗羲脑海里就曾想到过朱允炆的悲剧。

朱允炆的悲剧,是制度的悲剧。他所继承的权力,既过于诱人,又非他这种性情的人所能掌控。朱允炆与祖父朱元璋交给他的权力之间,天然存在一种矛盾——一个缺乏“独夫”素质的人,被安排到了“独夫”的位子上。这非但可悲,且亦荒唐。于是,另一个人杀了出来——他迟早会杀出来——这就是朱棣。那“独夫”式极权,令他垂涎三尺,其实也是专为他这种人而打造。

帝制的明代形态,设计于朱元璋,而发展、完善于朱棣。朱元璋庙号“太祖”,朱棣起初庙号“太宗”,后来嘉靖皇帝改为“成祖”,大有道理。到了嘉靖时可能才真正看清楚,明朝的制度和统治,朱元璋是创始者但非完成者,它真正竣工,是在朱棣手上。所以,嘉靖皇帝认为朱棣不仅与朱元璋并为二祖,而且应该用一个“成”字,专门揭示他的贡献。

成就的“成”,成功的“成”。

成就是什么?成功在何处?

当然不仅仅是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南京,将侄子朱允炆赶下龙床。毋宁说,当他终于一屁股坐在宝座上时,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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