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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书网 > 龙床·明六帝纪 > 伪君子 “合法性”的梦魇

伪君子 “合法性”的梦魇

虽然事实证明,朱棣才是朱元璋构建的体制的合格继承人,但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却要以不合法方式来得到似乎天然属于他——抑或他才真正与之相配——的权力。同时,他的权力越是来得不合法,他就越发想尽一切办法来巩固和强化这权力,结果,他的这种努力与那种权力的本质,二者反倒相得益彰,彼此生发,将各自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

朱棣以武力推翻建文帝,虽非不费吹灰之力,但着实颇为顺利,一如两个不同重量级的拳手之间的较量,没有悬念。

他称帝的真正障碍,不是朱允炆,而是“合法性”。当把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橞和李景隆为他打开城门之时,战争结束了,然而朱棣却意识到,现在他才面临真正严峻的考验。作为胜利者,他享受到的不是欢迎、拥戴和臣服。他赢得了战争,却没有赢得承认。史料为我们揭示出朱棣进入南京城时所遭遇的尴尬局面:迎降的朝臣不过百十号人,而“遁去者,达四百六十三人”,这还不包括自尽者、被捕者。假如换置为现代民调的表述方式,朱棣的支持率不足百分之二十。

为什么?

朱允炆良好的声誉是一个原因。万历年间,李贽于《续藏书》借评述方孝孺其人之机,极大胆地在同洪武严政相对照的意义上,称赞建文的四年之治:“盖(洪武年间)霜雪之用多,而摧残之意亦甚不少。建文继之,专一煦以阳春。”比朱元璋为严冬,而把朱允炆比做阳春,乃至说他善始善终地(“专一”)只把温暖带给民间。这个说法应不过分。由建文入永乐的时人朱鹭,在诗《过金陵吊方正学诸臣》里写:“四年宽政解严霜,天命虽新故忍忘?”严霜,指朱元璋;天命虽新,指朱棣上台。诗句中对朱允炆怀念之意甚浓。从朱鹭到李贽,一百多年过去了,朱允炆的良好声誉却是一贯的,没有什么不一致的材料来推翻这印象。

<strong>传说建文帝逃走后出家为僧</strong>

但也只是传说。其他传说包括逃往南洋。总之, 侄儿的真实下落令朱棣很是烦恼。

<strong>北京紫禁城</strong>

由朱棣仿南京紫禁城在北京修建,完全是新建,并非在金、元旧宫基础上扩建翻新。明初,大约三四十年时间内,中国居然造了两座这样伟大的宫城;当然,每个铜板都来自黎民百姓。

不过,这是较次要的原因。虽然古代因为“人治”的习见,对贤君心向往之,但朱棣取朱允炆代之的问题,并不简单地是只与他们叔侄个人品质有关。

士大夫,或者说儒家官僚,有自己的政治理性。它反映在若干原则上,例如君臣之义、宗法关系、王朝继嗣制度等。这些原则,基于儒家对心目中政治秩序的诉求,关乎它所理解的国家根本和大体,是不可破坏的,具有超乎道德之上的地位,也是优先于道德标准的最高标准。

孔子在世时,即有意识地致力于建立这秩序,他在七十岁左右的高龄,完成毕生最后一部著作《春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此书之作,即为正名分、立褒贬,司马迁评曰“以绳当世”,近人则称“儒家政治思想,以《春秋》为最高标准”。孔子自己有一句话:“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对此,经学家刘煕解释是:“知者,行尧舜之道者也。罪者,在王公之位,见贬绝者。”意即《春秋》树立了一个标杆,明确应该怎么做和不可以做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标杆呢?说到底,就是制度,是任何情形下不能被侵犯和破坏的国家政治秩序,当时用词是“礼法”。“礼法”包含道德,但比道德更高。比如暴君被杀,依《春秋》的书法,只能用“弑”字,不能称“杀”。《春秋》襄公三十一年记:“莒人弑其君密州”。这件事,实际上是莒国国君为其人民所共弃,对这正义之举,《春秋》仍坚持书“弑”,因“弑”字有以下犯上的意思,这层意思在孔子看来必须申明,哪怕莒君已到“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但身份仍是国君,虽因恶被杀,国人所为仍为非礼,故必须明书曰“弑”。这便是“《春秋》笔法”,借历史的书写,表达和构建一套任何情形下不动摇的政治伦理。所以,吴、楚两国国君已经称王,《春秋》仍尊周天子所予封号,只对他们以“子”相称。前631年,晋文公以霸主身份将周襄王召至河阳、践土(今晋豫一带)接受诸侯朝拜,这是严重违反礼法的举动,《春秋》于是记为“天王狩于河阳”,因为“‘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狩’。”鲁惠公死后,嫡子(后来的鲁桓公)年幼,因此由继室庶出之子暂摄君位,是为鲁隐公;《春秋》对此事隐而不提,只用“元年,春”一语,一方面表示发生了执政者的交替,一方面回避直接谈论有新君即位——虽然确实发生了这种事情。总之,用非常严格、不苟的表述,来坚持伦理正确。

这政治伦理,经一千多年来从汉儒到宋儒的深入阐释,在士大夫心目中已根深蒂固、不容移易,构成他们对于政治合法性的基本理念。

明代最典型的事件,是嘉靖初年那场极激烈的“大礼议”。当时正德皇帝朱厚照死去,无子,由兴献王世子朱厚熜入继,成为嘉靖皇帝。他在当皇帝的第五天就下令讨论生父兴献王的尊号问题,亦即想给父亲追加皇帝名义,一下子引起非常复杂的伦理问题。根据礼法,作为入继者,朱厚熜继承皇位的同时,便自动以孝宗朱祐樘为父(朱厚熜与朱厚照同辈),现在提出给本生父上皇帝尊号,实际上就成为“继统不继嗣”。以我们今人眼光,可能觉得这种问题无关痛痒,而在当时,却事关皇帝权力由来是否合法的大节。于是首辅杨廷和带头,满朝士大夫奋起抗争,双方僵持三年之久,最后演变成“左顺门事件”。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自尚书、侍郎至员外郎、主事、司务等二百二十位官员,以相当于现代静坐示威的方式,跪伏左顺门外,务求皇帝纳谏,几次传旨令退去,皆不听,仍跪伏喧呼。嘉靖帝大怒,出手镇压,除当即逮捕一百四十二人外,命四品以上八十六人待罪听候处理;七月十七日,命所有参与此事的四品以上官员夺去俸禄,五品以下俱处以廷杖,受廷杖者人数达一百八十余人,其中,死于杖下竟达十七人。

由“大礼议”可见,明代一般儒家官僚心中,对于“合法性”,怎样持着绝不圆融的态度。朱厚熜是名正言顺做皇帝的,他无非想捎带着把亲生父亲也引入皇帝行列,尚且招致士大夫阶层一致抵制。那么,身为颠覆者,凭仗武力推翻合法君主、夺取帝位的朱棣,将面临怎样困难,更可想而知。

南京被燕兵控制以后,少数士大夫曾在各地武装抵抗,很快都被扑灭。多数人选择弃官和逃亡,以此拒绝与篡权者合作,如果跟崇祯皇帝自尽后对满清比较激烈的抵抗相比,似乎显得平淡。不过其中情形并不相同,明末抵抗是基于亡国之痛,而朱棣篡政说到底是朱姓王朝的“家事”,不合法归不合法,江山终究没有易手。对此,孔子早就说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眼下的情况,就很符合“无道”的定义。所以,跑掉,不合作,躲起来不做官,足以表明对时事的态度。

此种局面,朱棣事先也应有所预料,但恐怕未曾料到抵制的人如此多。除了皇室亲贵——朱允炆削藩,早就得罪了这批人——迎降队伍中头面人物寥寥无几,部长级(尚书衔)只有一个茹瑺,副部级(侍郎)四位。反观朱棣先后两次开列的“奸臣榜”(支持朱允炆的官员),吏、户、兵、刑、工、礼部尚书和太常卿、大理卿俱在其内,加上一堆侍郎,外带皇帝首席顾问、知识分子领袖方孝孺,人心向背,一望而知。他更没想到,大局已定之后,这些人绝大多数还坚持死硬立场,甚至当他做足姿态、给足面子,他们仍不买账。这时,他开始明白,撵走朱允炆、自己黄袍加身是一码事,找到“合法性”完全是另一码事。

有迹象表明,最初,朱棣是渴望“合法性”的。他希望事情尽快步入正轨,摆脱篡位者的阴影。

那个替他策划了整个叛乱夺权计划的智囊人物道衍和尚(姚广孝)早就深谋远虑地忠告:进入南京后,当务之急是搞定方孝孺。道理不言自喻:如方孝孺可为所用,以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令儒家官僚集团接受既成事实,难度可降低不少。朱棣亦深知其意义,捉住方孝孺后,依姚广孝之言,亟假辞色,结果大失所望,进而恼羞成怒。《明史》对这一段的描写,细腻可观,如小说一般:

<small>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small>

<small>至是欲使(方孝孺)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small>

<small>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small>

<small>孝孺曰:“‘成王’安在?”</small>

<small>成祖曰:“彼自焚死。”</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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