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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当了皇帝 身世之谜与窝囊爸爸

朱厚照出生后不久,便发生一桩在整个明代都数得着的惊天大案,时称“郑旺妖言案”。

案子主人公郑旺,是北京最底层社会的一员,住在京城东北角的郑村镇,家里世世代代当兵。

明朝制度:一入军籍,“世世不改”;“兵之子弟为余丁,既为出缺时充补,又为正兵及官调发时或勤操时执耕稼之事。”郑旺正是这么一个“军余”,用今天话说,相当于预备役士兵。

这郑旺虽然讨了老婆,还生了一个女儿,可他实在太穷了,所以像这种人家通常有的情形一样,女儿养到十二岁就被卖到富贵人家,一来换点钱,二来也是给女儿找条活路。

最初是被卖到贵族焦礼的伯爵府,后听说又被转卖给一姓沈的通政当婢女。这郑旺,自把女儿卖掉以后,就再未将她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年,约摸弘治十六年前后的时候,邻村发生的一桩事却忽然让他想起了已被卖掉多年的女儿——他听说附近驼子庄有户人家的女儿入了宫,众乡邻就说,这家人如今算是皇亲了。此事令郑旺忽发奇想,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女儿也进了皇宫;倘若果真如此,他郑旺不也同样做了皇亲么?穷疯了的郑旺于是展开他的“皇宫寻女行动”;他有没有循序先到伯爵和通政府邸打听金莲下落,史无记载,我们所了解的是他径直奔皇宫而去,仿佛认准了人就在那儿。

谁都知道北京人长于结交,再没能耐的人保不准也认识几个场面上“说得上话”的朋友。显然,五百年前北京便已是这种情形,连郑旺这号人,居然也有两个锦衣卫“舍余”的铁哥儿们——所谓“舍余”,亦即锦衣卫人员的家属子弟——一个叫妥刚,一个叫妥洪,是兄弟俩。

由于锦衣卫是皇家鹰犬,跟内廷多有往来,所以郑旺就托妥氏兄弟走走太监的路子。妥氏兄弟果然替他联系上了乾清宫太监刘山,过了一段时间,刘山传递消息,竟然说郑旺女儿找到了,确在宫中:“其女今名郑金莲,现在圣慈仁寿太皇太后周氏宫中,实东宫生母也。”据说刘山不光说了这些话,同时还交给郑旺不少诸如衣物、布绢之类的东西,称系郑金莲对其父的赏赐。这郑旺本意恐怕也并非寻女,他没有提出见女儿的要求,而是拿了这些东西回去就四处显摆,张扬自己是“皇亲”。这下可不得了,郑村镇出了一个“郑皇亲”的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京城,远近攀附者蜂拥而至,抢着送礼、巴结。而另一个后果,则自然而然引起有关朱厚照并非皇后所出的议论,这种怀疑民间原本一直就有,现在因了郑旺事件便好像坐实了似的。

不久,“郑皇亲传奇”终于传到弘治帝耳中,龙颜大怒,当即开动专政机器,将郑旺、刘山一干人等下狱,定为“妖”案——转换成现代语,案件性质约摸相当于“现行反革命”。

该案疑点突出。皇家档案藏头露尾,稗史间则出入极大,故其真相无可明。据我推断,郑旺其人实不值一哂,无非是一个明代市井“碰瓷”者,就像今日胡同里专门制造事端、讹人钱财的无赖,穷极无聊而冒险,不计后果以求一逞。

但朱厚照身世之疑却不因郑旺的无稽而消融。

疑一:弘治十七年“妖言案”结案,《罪惟录》载,这年秋天,“奸人刘山伏诛。”只杀了刘山,没有郑旺。据说弘治皇帝对此案有如下批示:“刘林(即刘山)使依律决了……郑旺且监着。”“且监着”就是关在牢里,既不杀也不放。为什么?当时,有人就提出“若果妖言,旺乃罪魁,不即加刑”,从犯刘山反而被处死,个中情节“尤为可疑”。弘治不欲郑旺死,此实可玩味。杀刘山,理由很充分;家奴逆主,何时何地皆当杀之,所以把刘山杀掉,总是不会错的。郑旺呢?可以杀,也可不杀;关键系于弘治未来打算怎样做。杀掉郑旺,就意味着封死了有关朱厚照生母的议论,让事情到此为止;不杀郑旺,弘治皇帝显然给自己留了后门——一扇通往为朱厚照生母正名的后门。不过,这扇后门弘治并未来得及用。他料不到,翌年,年仅三十六岁的自己竟会撒手西去。老天爷给他的时间不足以去打开这扇从现实到情感都颇为沉重的后门。弘治这番苦心,聪明人是不难体会的。他死后,朱厚照继位,照例大赦天下,主办“妖言案”的刑部尚书闵珪乘机便将郑旺释放,有人提出此等大案主犯之赦免是否当请示今上,闵珪则打马虎眼,说凡大赦令没有明确列出不准释放者,可以不请示(“诏书不载者,即宜释放”)。闵珪的处置很聪明;一来他明显对先帝当初的心迹深有颖悟,二来如今先帝已逝,把郑旺杀掉吧,有违先帝本意,继续关下去则既无了断的可能,也许还徒增今上烦恼,所以只能放,不声不响地放!然而,那郑旺却是一块“泼皮牛二”式滚刀肉,捡了条命非但不叫声“惭愧”,反倒再次搅事。可能他也不傻,也从弘治的蹊跷处置上猜出朱厚照非皇后所亲生的传言绝非空穴来风,因此“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穷到他那份儿上,赌就赌了,赌赢闹个国丈当当,赌输就“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正德二年十月,他除了再次散布自己女儿是皇上生母的说法,还冲击紫禁城,道是前来上访,面奏皇上“国母见幽之状”——自然被拿下,二度投入刑部大狱。这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已是正德皇帝的朱厚照二话不说,结果了他的小命。正德杀郑旺跟弘治不杀郑旺一样有道理。首先,正德刚接班做皇帝,稳定压倒一切;其次,新帝践祚,正要借重太后,用沈德符的说法:“时孝康(张后谥号)与武宗母子恩深,岂有更改之理?”这郑旺不是瞎捣乱吗?再次,子不言父过,弘治倘若亲自正本清源是一回事,由朱厚照来翻这个案子就是另一回事,就是往先帝脸上抹黑,就是不孝。再再次,这有关朱厚照的出身、血统,他不是明朝开国以来唯一的“皇嫡长子”么,如果生母从张后换成别人,就不仅失去这身份,且势必沦为毫无名分的“宫人之子”。所以这个郑旺弘治虽不曾杀,但落到正德手里,后者一定要对他说:“你死定了,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疑二:《治世余闻》记述,编修王瓒当时奉命在大内司礼监教书,一日教完书出来,经过左顺门时看见有人被严实地裹在“红毡衫”(厚毛所织大氅之类)里,由两名太监押出。不见其面,但从露出的两只小脚可辨出此系一妇人。有人尾随而去,见妇人被送往浣衣局(明朝发落宫人之处,“凡宫人年老及罢退废者,发此局居住”),浣衣局官员一见此女来到,“俱起立迎入,待之异常”,似乎她身份非同一般。王瓒事后对几个同僚描述了上述情景,结果没几天,就传来“郑旺妖言案”开审的消息。这宫女是谁?跟朱厚照生母传闻有何关系?被如此诡秘地送往浣衣局的宫女,有记载说名叫“黄女儿”,也有记载说名叫“王女儿”,可能因口口相传之故,黄王音近,所以记有不同。总之不姓郑。是否可以假设,郑旺所谓太子系其女郑金莲所生固然是胡说八道,但太子非张后所生、其生母另有其人却是一个真实而被掩盖起来的秘密?总之,明代作者普遍认为这个裹得严严实实悄悄送往浣衣局的宫女,与几天后开审的“妖言案”之间,一定是有干系的。

这谜团,单在旁人心头挥之不去便罢,设若朱厚照自己心头也是如此,事情就严重了。这正是这桩表面看来只是“皇家花边故事”值得细说之处。正德一生,荒唐至极,性情举止乖戾不常,每令人匪夷所思。史家论此,多以君道衡之,加以批判。这固然是对的,然在我眼里,正德除去脑袋上戴着顶皇冠,也是一个由生到死、长着嘴来吃饭长着鼻孔来出气的人;他的一生不要说做皇帝完全做砸了,单讲做人也做得极其失败,我们看得很分明,这个人内心有很多变态的地方,从人格上看基本不能算一个正常人。因此,比他为君失道更根本的,是他为人是否病态的问题。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当意识到我们是在讨论一个病人而非一个皇帝,那么,他的成长史,他的隐私,他的内心秘密,就是一些最重要的方面。同时,普通用来衡量人是否幸福的那些参照物,对他也完全适用。比如说,由父母身份的疑问而造成人自我肯定上的障碍以及对其社会角色确认的困难,这在私生子身上普遍表现很强烈,如果正德对真正的生母存有疑问,他实际上就处于一种相似的心理状态。比如说,亲生母亲不明或者曾经明了却突然间失去这指归,一般会置人于对世界的冷漠,令他们性格发生玩世甚至反社会的倾向。又比如说,缺乏母爱或自感没有母爱,有时让一个人的成年过程缩短,少年老成世故;有时刚好相反,变得特别漫长而艰难。在正德身上,体现出的是后者,神经质、自控性差、责任感缺失、沉溺于游戏意识、行为幼稚而不自知。还有一点,一个心理严重受挫的人,其行事往往会以某种偏执方式寻求自我补偿,愈是郁郁寡欢愈追求无度的欢愉,愈是脆弱怯懦愈急于营造及表现一种刚强勇敢的表象,如此等等,一俟条件具备,此等心理能量便会如汪洋溃堤般轰然涌出,一发不可收——在继位当了皇帝的正德身上,这很典型。

有趣的是,正德生在明代宫廷史上一个看上去最幸福的家庭里。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至少在公开的意义上,他父亲弘治皇帝生活中没有其他女人,“上平生别无幸与,后张氏相得甚欢。”这在古来动辄三宫六院、三千宠爱的皇帝中间,近乎奇闻。好几次,臣子们做出忧国状,以传宗接代为由,上书要求弘治选妃,弘治居然概不领情。弘治元年,一个太监就跪求皇帝,“选女子于宫中”“以待上服阙”。二年七月,有礼科右给事韩鼎者呈上奏章,搬出典故说,古代天子一娶就是十二个女人,“以广储嗣”,这可是国家大事啊,皇上您千万别耽误了自己!三年,又有人出言相劝,敦请弘治“博选良家女”,这回是宗室荆王。四年,人们仍然喋喋不休,一个叫丁谳的无足轻重的家伙(吏部听选监生)恳切上疏,热盼皇上选妃设嫔……年年如此,活现了“皇帝不急太监急”那句话。大抵,他们清楚这拍的是最万无一失的马屁,好色之心人皆有之,更不必说皇帝了——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是不好色的呢?然而这回情形偏偏例外,弘治不为所动,每年有人为此动本,他总是温旨推辞。古人也讲“从一而终”,那是给女人讲的。一个男人,而且是有法定权利拥有众多女人的皇帝,居然做到了从一而终,难怪有人要惊呼:“上自青宫婚后,未几登大位。无论鱼贯承恩,即寻常三宫亦不曾备,以至于上仙。真千古所无之事!”其他当皇帝的,所御女子有鱼贯而入之势,弘治倒好,一直到死为止连最起码的三宫也不搞,可以风流而坚决不风流,让任何男人看,确乎是千古所无之事。这究竟怎么一回事?照今人的观念,想必弘治特别特别爱张后,否则绝难至此。所以,有位弘治传记作者就说:“他俩的爱情很专一,与民间夫妻相似。”提到了“爱情”这样的高度,且评为“专一”——再说下去,不会引出一个举案齐眉式的佳话吧?问题是,如果弘治夫妇果真两情融洽、恩爱无比,如此幸福家庭,却造就出朱厚照那样一个有畸态人格的后代,儿童心理学的原理岂不只能改写?

其实,对史料加以分析,我们却发现弘治与张后“相得甚欢”的背后有着诸多难言之隐,或者说,弘治的“专一”乃是一种无奈的现实。

问题出在弘治自己身上。

我们应该不会忘记,前面述及弘治父亲成化皇帝时,出现过的那个超级妒妇万贵妃。这女人为了补偿自己的失子之痛,一跃而为成化骨血的连环杀手,而弘治则是第一个从其手中奇迹般逃生的婴儿。

<strong>明孝宗朱祐樘</strong>

朱厚照之父,明代诸帝中性格比较温和的一位,据说他只爱皇后这一个女人,但不知为何,有关皇太子的生母却传出那么大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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