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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当了皇帝 身世之谜与窝囊爸爸

<strong>京剧《法门寺》刘瑾造型</strong>

京剧中太监人物, 一般以丑角充之。在《法门寺》中,刘瑾却以花脸应工,实际上,太监的喉咙是发不出那般雄壮的声音的。同样,头上也不可能顶着王冠。这都是合理的夸张。因为刘瑾虽非王爵,却人称“九千岁”,阉人的嗓音无从表现他的权势。

弘治生母姓纪,普通宫女。成化在宫中偶然遇见,宠幸了一把,于是怀上弘治。万贵妃耳目甚众,消息自然首先传到她耳内。好几年了,凡有这种事情,万氏总是一视同仁的。她随即派某婢前去下药,或者弘治命大,或者中药不像西药十拿九稳,结果药到根未除,而那位婢女终于也觉不忍,就没有将实情回禀万氏,只说纪氏本人病得一塌糊涂快要死了,万氏轻信未疑。等到弘治生下来,消息再次传到万氏那里,万氏大怒,改派太监张敏去把婴儿淹死。弘治再次命大,张敏寻思:“上未有子,奈何弃之?”也背叛万氏,密为安排,将弘治母子隐匿在宫中某不为人知处所,暗中给予食物,令其母子得以活命。这故事发生在成化六年,张敏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上下一直被瞒着,直到成化十一年某日,张敏为成化梳头时,成化对镜叹曰:“老之将至而无子!”听到这话,张敏突然伏地奏道:“死罪,万岁已有子也!”成化目瞪口呆,忙问子在何处。张敏再奏道:这事说出来奴才就死定了,只是恳请皇上千万为皇子做主!

下面的情节,《明史》写来甚是凄惨:

<small>帝大喜,即日幸西内,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妃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生。儿见黄袍有须者,即儿父也。”衣以小绯袍,乘小舆,拥至阶下,发披地,走投帝怀。帝置之膝,抚视久之,悲喜泣下曰:“我子也,类我。”</small>

“发披地”,是因弘治出生以来,为防泄露行迹头发都不敢剪,那样子完全是个小野人,如今长到六岁,终见天日,并且随即被立为皇太子。据说万贵妃闻知成化父子相见的消息后,“日夜怨泣”。皇太子她总算不敢加害了,纪氏和太监张敏则难逃厄运;当年六月,纪氏突然“暴薨”,张敏出于恐惧也吞金自尽,一场真实的“狸猫换太子”式宫庭传奇以此收场。

说起来,弘治真够可怜的,经历着如此可怕的童年。在母亲腹中,即因万氏下药致其生下以后头顶有寸许处根本不生毛发;本已先天不足,以后又藏匿暗室,苟且偷生,营养严重不足。身体孱弱可想而知,而担惊受怕投在心理上的阴影,更非可以消除者。虽赖张敏保全住了性命并终见天日,恐惧却未随之远去;数月以后,生母不明不白地死去,明明忠心耿耿、立有大功的张敏也畏而自尽,说明环境依旧险恶。母亲死后,弘治被祖母周太后置其宫中所养,幸如此才得保全,但余悸实际上一直缠绕着他。一次,万贵妃召弘治去,说请他吃饭;临行,老太后特意叮嘱:“儿去,无食。”到了那里,万氏先赐饭,弘治答道:“已饱。”再送上汤羹,弘治不知如何回绝,竟把真话说出来了:“疑有毒。”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孩子,心里面始终装着被人下毒的疑惧,该是怎样阴暗的体验!

这使他在肉体和性格两方面都成为一个非常柔弱的人。

这柔弱,加上不幸的童年,意外地带来一个不太坏的皇帝。政治上,弘治是明代诸帝中作恶较少的一位。由于身体不行,此人欲望不强,甚至偏于寡淡,他在女人和性的问题上表现比较超脱或曰“高尚”,实由此来。他父亲成化皇帝时代,有个大臣叫万安,以进房中术和拍万贵妃马屁,爬到了大学士高位上。弘治登基,万安相信以房中术邀宠必当屡试不爽,于是照样给弘治来了这么一手,将他多年对房中术的心得写成奏疏,封在小盒子密呈弘治,弘治见后即命太监怀恩拿着小盒子到内阁办公处,当众斥问万安:“这像一个大臣做的事吗?”搞得万安无地自容。这故事历来都被当成弘治锐意澄清吏治的例子,不过,倘允许我们以“小人之心”另做揣度,恐怕万安也搞错了对象。综合各种史料来看,弘治实在没法儿热衷于实践什么房中术;以他的身子骨,不要说搞女人,寿命的维持已很吃力,最终只活了区区三十六岁。

至于其与张后的关系,似应从两方面来看。首先不必排除起初他在感情上对张氏确实比较依赖,盖因自幼遭际太苦,六岁甫离苦海又遽丧生母,忠仆自尽,过几年老祖母也弃之而去,凡是他以为爱着他的人,皆不在人世,当是时也,足可想见弘治与张氏成婚意味着什么。极度的孤独令他一度视张氏为最大慰藉,而不济的身体客观上又使他对广纳嫔妃毫无兴趣,事情无非如此。

其次就是他懦弱的性格在起作用了。弘治与张后感情究竟怎样?我研究的结论,是早先不错,后来很差。因为张氏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即便不提正德身世这桩悬案里面的种种纠葛,单看张氏的为人,弘治也不可能从她那里感觉到多么幸福。张氏两个亲弟弟鹤龄和延龄,在她的纵容下无恶不作,是明史外戚里数一数二的流氓;他们的母亲金夫人也是丑类,利用女儿的地位,吃贿吞赂。张家兄弟素日里欺压良善的不法之事就不提了,单看他们在宫中所为便可知他们嚣张到何等地步。某年大约是元宵节吧,二张入宫与弘治、张后等共饮观灯,中间弘治起身如厕,将皇冠除下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弘治刚走,二张便上前把皇冠夺过来,当众顶在自己脑袋上,以为戏耍,简直是狗胆包天。据说那个张延龄甚至曾经借酒奸污过宫女。诸如此类根本属于太岁头上动土、羞辱和挑战帝权的行径,二张都做得出来,没有张后的纵容是无法想象的,由此亦可窥出张后对老公实在很不尊重,民间夫妻尚知彼此维护,而张后对弘治却只有蔑视。弘治虽弱,却不傻,以上情节他事后均有所闻,他难道不觉得奇辱?难道不知二张所为症结是在张后的纵容?难道看不出自己在张后内心占据着何等可怜的地位?

所以在与张氏的生活之中,弘治非但不可能“相得甚欢”,至少是憋着一肚子气。这股鸟气搁在别的皇帝身上,早就发作了,但弘治性情太弱,从小习惯逆来顺受。他采取的办法是很没有阳刚之气的,有几件事的处理可见一斑。

一次,张后突然提出做珍珠袍,并指名让弘治差太监王礼去广东采办珍珠。弘治大约早有经验,一听就知有猫腻。他审得实在,果然是王礼用几千两银子贿赂张母金夫人讨这差事,借机到地方上大捞一把。弘治先让人到内府找来足够的珍珠应付了张后,然后背地里把王礼叫来痛责一顿:“这遭且将就罢,今后再敢来说,必剥皮示众!”

再一次,张家兄弟麾其家奴在外侵夺民田,之后又操纵司法,受害者有冤难伸。事情传到弘治耳中,他派太监萧敬调查后得知事情属实,依律办了张氏家奴。萧敬回宫复命时,正赶上帝后二人用膳。张氏当即柳眉倒竖,骂萧敬道:外庭那些官员跟我们为难也就罢了,你这狗奴也学他们的样儿!张氏一骂,弘治居然也跟着把萧敬臭骂一通;过了一会儿,张后离去,弘治忙把萧敬叫到近旁,道歉说:“适所言,非我本意。”还拿出白金五十两赏赐萧敬,说什么:刚才自己与皇后偶然拌了几句嘴,所以迁怒于你,你不要当真,这些钱是给你压惊的。(“偶与后有怒,言特戏耳。恐尔等惊怖,以此压惊。”)

又一次,在皇家别墅,也是家族内部的聚会,弘治、张后、太子朱厚照、金夫人以及张家兄弟聚饮。这时,二张在外面已经闹得极其不像话,屡屡引起朝臣弹劾。酒及半,张后、金夫人与朱厚照入内更衣,趁这工夫,弘治装作出外游赏,招呼二张同行,走得稍远,弘治把张鹤龄单独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左右莫得闻,遥见鹤龄免冠首触地,自是稍敛迹。”应该是讲了一些很重的话。

以上几件事过程中,弘治如出一辙,表达真实看法,全部偷偷摸摸背着张后,亏他还是皇帝,连男人都不像!但这也怪不得他,偃潜偷生的童年记忆令他生来就以弱者自居,凡事隐忍、隐忍、再隐忍,窝囊惯了。我们所要明白的只是,在他与张氏表面上相安无事的背后,埋伏着激烈的内心冲突,这冲突关系到利益、权力直至个人尊严,最终,自然关系到彼此感情。故而所谓的他们“相得甚欢”,要么是假象,要么只是某一阶段的特定情形。总体上来说,这个1487年至1505年之间中国的第一家庭绝不是幸福的。

此类情景,太子朱厚照岂能不看在眼里?外人为假象所蔽,朱厚照当不至于——毕竟那都是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懦弱的父亲和霸道而又冷漠的母亲,会给一个孩子心灵带来什么?他将凭此理解人生,深宫高墙之内,人与人之间本已只有奴役、欺压、争夺和倾轧,岂料双亲之间竟也少爱寡恩。尤其身为母亲的张后,没有予人一丝温柔感觉,处事从不见其宅心的半点爱意,心胸狭隘,唯知利己,周身充满了市井气(她出身于一个小文人家庭,看看她那母亲金夫人和两个兄弟,就可知道这家人鄙俗之至)。不论朱厚照生母悬案真相如何,张后既然在公开场合充当着母亲角色,她至少应该有模有样地履行这身份。但是,我们在史书中找不到哪怕是很简单的一笔她关爱朱厚照的描述,倒是有不少她如何偏向、庇护其娘家人的细节,这虽然也是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一种伦理意识,却仍然给人这样的印象:张氏对于成为弘治妻子,潜意识里有一种吃亏的感受,她是在用胳膊肘向娘家拐的方式对弘治实行报复,或为自己寻找某种补偿。那么,究竟什么地方令她感到这样吃亏,而必欲借别的方面狠狠往回捞呢?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以弘治的特定情况论,很可能就是性生活太不如意!自然,这纯系猜测,聊备一解。无论如何,这个家庭没有唤起张后的柔情蜜意。我们在史料中看到弘治与太子间尚不乏天伦之乐,朝罢之后,他会陪朱厚照玩耍,有时甚至领着儿子干一点稍微出格的事情,比如夜晚在宫中潜游;然而,未有迹象表明这种富于情趣的举动亦曾发生在张后与朱厚照之间,不仅如此,朱厚照与张后明显只是徒具母子名分,他后来决绝地搬离皇宫、住进豹房的行为,显示了他对象征着他的家庭和成长之地的极端厌恶。而最值得深思的是,多年后他独自死在豹房,情景凄凉;从病重不起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史家没有让我们看到作为母后的张氏守在儿子的身旁。

我们不了解朱厚照何时得知自己生母另有其人这种说法;是从郑旺在正德二年第二次发难时知道的,还是之前即曾耳闻?不论何时知道,也不论朱厚照何种程度上相信这种说法,他内心就此所受到的冲击应该都是剧烈的。一直目睹着父母貌合神离的状态,又突然发现自己身世置于扑朔迷离的疑团之中,加上对自己真实生母悲惨遭际的挥之不去的种种幻想,这一定会令他对世界产生相当的厌恶感,对周边貌似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形成本能的不信任甚至排斥情绪。这一切反应,搁在任何人身上均为必然,正德虽为皇帝,亦同样不会被放过。当人们以后震惊于明代居然有这么一位千奇百怪的变态皇帝时,不要忘记他首先从最本质的人的意义上,经受了情感和心理的非人折磨——也就是说,不要忘记正德其人的病理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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