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精疲力竭,睡意让我昏昏沉沉——喝酒的时候,我几乎不睡。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我人事不省,接着又醒了过来。恐惧让我反胃,我自己也让我反胃。如果哪天没有贪杯,当晚我就会一觉昏睡过去,睡得不省人事,次日早晨也醒不过来,睡意会一直缠着我,有时会缠上一整天。
今天车厢里只有寥寥几个乘客,没有人坐在我的邻座,也没有人打量我,因此我把头搁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吱嘎”的刹车声吵醒了我。火车已经驶到了信号灯前方。如此清晨,如此初夏,阳光直直地照耀着轨道旁房屋的背部,一户户人家沐浴在朝阳之中。坐在餐桌旁,对面坐着汤姆,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阳光暖暖地拂着我的脸颊和双臂。我把一双赤脚搁在他的脚上,因为他的脚总比我的脚暖和许多;我的眼神落在报纸上。我能察觉到他对我微笑,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当他用那副模样凝望我时,我总会有点儿羞涩。
我用力眨眨眼睛,汤姆不见了。火车还停在信号灯前。我遥遥望见杰丝待在她家的花园中,身后有个男人正迈步出屋,手里端着什么饮料:也许是杯咖啡吧。我打量着这个男子,猛然悟到对方并非杰森。此人的身材更修长更高,肤色也更深。他是杰森家的朋友吧,或者是杰丝或杰森的兄弟。他弯腰将咖啡杯放在庭院的金属桌上。是个从澳大利亚来的表兄吧,要住上几周;不然就是杰森最铁的密友,在那对金童玉女的婚礼上当过伴郎。这时杰丝迈步向他走去,伸手搂住他的腰。她吻了他,吻得那么久,那么深。火车又开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我拼命喘着气——我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杰丝为什么要偷情?杰森爱她,我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幸福。我不相信她会背着杰森出轨,他不该落到这种下场。我真的深感失望,感觉仿佛是自己遭遇了劈腿。一种熟悉的灼痛在我胸中熊熊燃起——曾经一度,我有过这种感受。当然,当时的痛更猛、更深,我永远记得那种刺心的痛,没有人会忘记那种痛。
如今似乎所有人都是用电子方式抓到出轨方的马脚,我也不例外。罪魁祸首有时是条短信,或者语音消息,我遇到的则是一封电邮,那玩意儿堪称当今社会的劈腿明证,正如昔日“衣领上的口红印”。当时事出意外,真的,我并不是在监视汤姆。我原本应该离汤姆的电脑远一些,因为他担心我会误删重要资料,或者点击不该点击的东西,害电脑惹上病毒或木马之类。
“技术还真不是你的强项,对吧,小瑞?”某次我误删了汤姆电子邮件通讯录里的所有联系人,他如此说道。所以我本来不该去碰他的电脑,但我明明是好意嘛,当时我正努力将功补过,谁让我之前有点儿任性,有点儿怨妇呢。我正在为结婚四周年制订度假计划,准备出门旅行一次,重温昔日缠绵。我希望给汤姆一个惊喜,因此只能偷偷查一查他的工作日程,没办法。我不是在监视汤姆,不是在查他的蛛丝马迹,我还没有那么鬼迷心窍。我可不愿意沦落成那种疑神疑鬼的太太,非要翻遍自己丈夫的口袋。某次汤姆冲澡时我接了他的电话,结果他相当生气,怪我不信任他。他似乎很伤心,我则感觉糟透了。
我得查查汤姆的工作安排,他的笔记本电脑又没有关,因为他开会快迟到了。时机十全十美,于是我查了一下他的日程表,记下了几个日期。当关闭日程表所在的浏览器窗口时,我却一眼看见了汤姆的电邮账户。电子邮箱已经登录,就那么大剌剌地显示着。收件箱中最新的一封信来自[email protected]。我点击打开:XXXXX。就这样,信里只有一串X。刚开始我以为是封垃圾邮件,后来才回过了神:那串“X”意味着吻。
该邮件回复的是汤姆在几小时前发送的一封信。汤姆发信时7点刚过,我还在我们的床上沉睡。
昨晚入睡时我对你魂牵梦萦,梦中吻你的唇、你的胸、你的私处。今早醒来满脑子全是你的倩影,不顾一切想要一亲芳泽。别指望我保持理智,在你身边我怎能做到?
我一封接一封读完他写给对方的电邮:一共有几十封,藏在一个标为“管理员”的文件夹里。我发现对方名叫安娜·博伊德,而我的丈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时常向她倾吐爱意;他告诉她,以前他从未有过这般心动,他朝思暮想盼着与她厮守,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双宿双飞。
当时我的感受无法言表,此时此刻,坐在火车上,我仍感觉怒不可遏,指甲掐进了手掌,泪水刺痛了眼眶。一股熊熊的怒火在胸中燃起,我感觉有人从我身边夺走了某件宝物。杰丝怎么可以偷腥呢?她怎么可以这么做?她是哪根筋搭错了?瞧瞧他们两人是何等幸福,简直是人间天堂!我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随心而为,轻轻松松地把他们造成的伤害抛到脑后。究竟谁在标榜“随心所欲”是件妙事?“随心所欲”是百分百的利己主义,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自私。仇恨的狂潮顿时席卷了我。如果此刻让我见到杰丝,我会一口啐在她脸上,我会把她的眼珠挖出来。
晚上火车出了点儿问题。17点56分开往斯托克的快车取消了,于是搭乘该火车的旅客一股脑儿涌上了我搭的那一列。算我走运,总算还有个座位,可惜不靠窗,倒是挨着过道,人们鱼贯而入,挤着我的肩膀和膝盖。我恨不得挤回去,起身推他们几把。天气越来越热,呼吸仿佛隔着一层面具。火车的车窗已经全部敞开,但尽管火车在向前行驶,车厢里却感觉密不透风,活像个关紧的铁盒子。我喘不上气,感觉恶心欲吐,脑子里还一遍遍闪现着今天早晨在咖啡店里的遭遇,一次次觉得自己依然身处其中,一次次望见那些人脸上的神情。
都怪杰丝。今天早上,我一心想着杰丝和杰森,想着她的作为和他的感受,想着杰森发现时该如何收场:等到得知真相的时候,他的世界会跟我一样瞬间支离破碎吧。我呆呆地往前走,不知不觉中进了一家咖啡店——亨廷顿·惠特列公司的员工都爱光顾这里。进门后我才一眼望见那帮人,可惜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纷纷望着我,先瞪大了眼睛,随后才回过神露出笑容。尴尬不已的三个家伙——马丁·迈尔斯、萨莎和哈莉特招招手让我过去。
“瑞秋!”马丁说着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没料到他会有这招,结果我的手还夹在两个人中间,放在哪里都不是。萨莎和哈莉特嘴角带笑,迟疑地向我抛飞吻,尽力保持着距离。“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马丁问道。
过了很久,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低着头,感觉自己涨红了脸颊,却发觉这样更加尴尬。于是我挤出笑,说道:“面试,来面试。”
“噢。”马丁满脸都是藏不住的讶异,萨莎和哈莉特则点点头,露出了微笑。“是哪家公司?”
哪家公关公司的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一家也没有。我也记不起任何一家房地产公司,更别提其中哪家真有可能在招人。我只是站在原地,用食指摸着下唇,不停摇着头。马丁终于开口了:“纯属机密,是吧?有些公司就是这么怪,对吧?如果合同还没有签好,一切还没有落定,人家就死活也不乐意让你透露一点儿风声。”真瞎扯——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是为了给我找个台阶下。可惜没有人买账,但所有人都假装附和,一起点点头。哈莉特和萨莎的目光越过我落到了咖啡馆门口:她们俩替我难为情,恨不得赶紧闪人呢。
“我得去买咖啡啦。”我说,“迟到就惨啦。”马丁伸手搭上我的前臂,说:“很高兴见到你,瑞秋。”他那同情的神色几乎溢于言表。直到一两年前,我还从未发觉被人同情是多么羞耻的事情。
我本来打算去西奥博尔德路的霍本图书馆,但却转头去了摄政公园,一直走到公园深处毗邻动物园的地方。我坐到一棵西卡摩槭树的树荫下,寻思着如何打发时光,又反复重温着咖啡厅里的遭遇,想起马丁跟我道别时的表情。
手机铃声响起时,我在公园里待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来电人又是汤姆,是从家里打来的。我竭力想象他待在我们那间阳光明媚的客厅中,傍着笔记本电脑工作,可惜想象中的美景毁在了汤姆新娶的太太身上:安娜的身影会出现在那幅景象中,要么泡茶,要么喂宝宝,她的影子会从汤姆的身上掠过。于是我任由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把手机放回手袋,尽力不去理睬它。我不想再听了,今天不行;今天已经够糟糕了,可眼下还没到上午10点半呢。我足足撑了大约三分钟,才掏出手机拨通语音信箱。我硬着头皮,只等汤姆的声音像尖刀般扎上我的心:那声音一度对我说着甜言蜜语,而现在却一味刻薄我、威胁我、同情我。但来电人并不是汤姆。
“瑞秋,我是安娜。”对方说。
我挂断了电话。我顿时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思绪万千,浑身发麻,于是起身到蒂奇菲尔德街角的小店买了四罐“金汤力”,再重新回到公园。我打开一罐一口气喝光,又开了第二罐酒,转身背对着公园小径,免得望见跑步的人们、推童车的妈妈和游客。如果看不见他们,我就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装作他们看不见我。我又拨通了语音信箱。“瑞秋,我是安娜。”对方顿了好一会儿,“我必须跟你聊聊,关于你打的那些电话。”安娜又顿了好一会儿——她正一边跟我讲话,一边在忙别的事呢。忙碌的太太、妈妈们都这么干,做清洁啦,洗衣服啦。“嗯,我知道目前你不太好过,”听安娜的口吻,仿佛我的痛苦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但你不能一到晚上就给我们打电话。”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显得非常困扰,“你打电话吵醒我们已经够糟了,但你还会吵醒伊薇,那可万万不行,目前我们正拼命想让她睡整觉呢。”
“我们正拼命想让她睡整觉。”我们。我们。我们的小家,有着我们的烦恼和惯例。婊子,明明是她鸠占鹊巢,从我手中夺去了一切。她夺去了一切不说,现在居然还打电话告诉我,我的痛苦招惹到了她!
喝完第二罐,我又开了第三罐“金汤力”。酒精只在血液里澎湃了几分钟,我便感觉恶心反胃。喝太猛了,即使对我这样的老手来说也招架不住。必须缓口气,不然要坏事,我会闯些让人后悔不及的祸。我会打电话给安娜,告诉她我不在乎她,不在乎她的家;就算她的宝宝一辈子都睡不上好觉,我也不在乎。我要告诉她,当初汤姆曾用以向她示爱的那句话——“别指望我保持理智”,在我们交往初期,他也曾在一封情书中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过同样的言语,宣称他的情意天长地久。那句话甚至并非汤姆原创,而是出自亨利·米勒的笔下。安娜拥有的一切都是二手货,我想知道她对此有何感受。我想打电话问她:“安娜,住在我昔日的爱巢,睡在我曾与他共枕多年的那张床上,周围的家什都由我亲手购置,在他曾跟我做爱的餐桌上喂你的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他们居然决定住在那所房子里,住在我昔日的家,我至今难以置信。当初汤姆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深爱那所房子,那是我坚持要买的,即使房子所处的地段不佳,却也没有拦住我。我喜欢铁轨,喜欢遥望火车驶过,喜欢火车的声音:那并非市区快车刺耳的噪音,而是老式车辆惯有的“轰隆隆”声。汤姆告诉我,这种情形长久不了,线路迟早会升级,到时候呼啸而过的就会是快车,但我不信会出这种事。如果付得起,我原本会待在那儿,从汤姆手中买下那所房子。但离婚时我买不起,而且也找不到出手体面的买家,汤姆说他会从我手里买下房子,直到价格合适再出手。但他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买家,反而让安娜搬了进去,而她跟我当初一样钟爱那栋房子,于是他们决定留下来。安娜对自己、对他们两人的关系一定很有底气,因为捡别的女人用过的二手货竟然没有让她感到困扰。显而易见,她并没有把我当作强敌。我不由得想起了特德·休斯,他居然让阿希娅·韦威尔搬进他与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爱巢,穿戴普拉斯的服饰,用普拉斯曾经用过的梳子。我想打个电话给安娜,提醒她阿希娅最终自杀身亡,重蹈了西尔维娅的覆辙。
但在“金汤力”和暖阳的抚慰下,我一定睡了过去,一觉惊醒才急吼吼地到处找手袋。还好,手袋没有丢。我感觉身上刺痒,猛然发觉头发、脖子和胸前都爬满了蚂蚁,立刻一跃起身手忙脚乱地拂开蚂蚁。两个在二十码开外踢球的少年驻足遥望,笑得直不起腰。
火车停下了。车厢几乎正对着杰丝和杰森家,可惜我无法越过车厢和轨道看清楚:挡在中间的人太多了。我好奇他们是否在家,好奇杰森是否已经知情,已经弃她而去,还是依然蒙在鼓里过日子,而终有一天,他会发现那全是一场谎言。
<strong>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strong>
<strong>早上</strong>
无须看表,我也知道眼下是早晨7点45分至8点15分之间,靠的是光亮、窗外街头传来的嘈杂声和凯茜用吸尘器打扫走廊的声音——走廊就在我的房间外。无论刮风下雨,每逢周六,凯茜便会早早起床做清洁。就算是她的生日,就算当天正值末日审判,只要是周六,凯茜都会早起做清洁。她说不做清洁就会全身别扭,无法迎接一个美好的周末,而且打扫房屋是有氧运动,意味着她用不着再去健身。
虽然一大早吸尘器就“嗡嗡”轰鸣,但其实并未吵到我,因为我本来也毫无睡意。我无法在清晨入睡,要熬到中午才能好好打个盹儿。我会冷不丁惊醒,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怦怦直跳,嘴里发苦——于是我顿时明白:我又醒了。我越想将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却越加清醒;人生和光亮才不会放过我呢。我躺在床上,听着凯茜手忙脚乱、开开心心地忙活,不由得想起了铁轨旁边的那堆衣服,想起杰丝在晨光中亲吻她的情人。
眼前可是整整一天,一整天无事可做。
我可以去布罗德街的农贸市场逛逛,买点儿鹿肉和培根,把一天花在伺候美食上。
我可以端杯茶去沙发上坐坐,观看电视节目“周六厨房”。
我可以去健身。
我可以重写简历。
我可以等凯茜出门,然后到酒铺买两瓶“长相思”白葡萄酒。
过去我也醒得很早,正赶上8∶04的那趟火车“轰隆隆”
驶过。我睁开眼睛,听着雨点轻敲窗户,感觉到他在身后睡意正浓,身体温暖而坚实。他起床取报纸,我把鸡蛋摊好,我们双双在厨房喝茶,稍后去酒吧吃午餐,随后又双双在电视机前入睡,难分难舍。眼下他的日子应该大不一样了吧,周六再没有了炒鸡蛋和悠然做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欢愉:他与妻子双双围着一个小女孩,而她在咿呀学语。宝宝正是刚开始说话的年纪,满嘴都是“爸爸”“妈妈”之类除了父母没人听得懂的话。
痛楚是如此之猛,如此之深,利刃般扎进了我的心窝。凯茜究竟什么时候才出门?我简直等不及了。
<strong>晚上</strong>
我要去见杰森。
一整天我都窝在卧室里等凯茜出门,以便喝上一杯。可惜她没有出门,反而稳如泰山地坐在客厅里。熬到黄昏时分,不知道是因为憋闷还是无聊,我终于忍无可忍,告诉凯茜我要出去散散步。我去了主街旁那家毫无特色的大酒吧“韦特谢尔夫”,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葡萄酒,又喝光两杯“杰克·丹尼”威士忌,然后到火车站买了几罐“金汤力”带上车。